楠溪江畔,我们一起诗意地栖居
让文字与灵魂在此邂逅
作者介绍: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冀教版、鄂教版、蒙教版、人教版大、中、小学课文,读者遍及海内外。
古村
编中国古代学术史,永嘉学派可以占独特一席。编“中国古村落史”(可能没编呢),永嘉县仍然可以占一席之地。尽管好多人不知道永嘉山里藏着许多隐秘的、美好的古村。
如今什么都可以建造出来,迪拜的高楼即是人类用钱建造梦想的典范。唯有古村造不出来。村可建,古不可建。古者,需要时间而不是钱。永嘉的古村落因为不为人知才显示它的价值。它没想让世人知道它的清幽,它的明清村庄和它一样喜欢寂寞。
古村不巍峨,不壮丽,里面也没有轩昂的镇政府和跳集体舞的广场。古村之寂寞如古墨之寂寞,线装书之寂寞和古曲之寂寞,这里不产生喧哗。时间好像在这里迷路了,或者说时间在这里睡了一觉,醒来时不光斧柄烂掉了,熟过的黄梁早已被飞鸟吃尽而鸟早没了。醒来的时间想:索性是晚了,晚就晚吧,哪儿也不去,在这里养老算了。古村里的狗尾巴草芒上挂着露珠。它本想把露珠挂在下垂的尾巴尖上,假装它是一眼泉。但露珠卧在狗尾巴草的背上,像要骑它周游天下。古村最可称道的是石墙。圆滚滚的鹅卵石从河道转移到村里,垒成大大小小、蜿延奇崛的院墙。这些石头如叠罗汉一样在这里静置上百年或几百年。颜色斑驳浑黑,苔痕泅染。我从未看过这样的墙,觉得它无法形容,笨拙、古朴、顽愚都是它。卵石似南瓜大小,如一个个罗汉向外鼓着肚子。村子的先人从河里抱着这些卵石走回家,消耗了一生的气力。我猜想,卵石院墙不是一家一户垒的,是族长组织青壮劳动力整体搬石垒成。他们拣光了河里的石头,使河床像池塘一样光洁。飞鸟在天上惊奇,河岸怎么会上了岸呢?卵石边上竟有炊烟和花朵,青草和树苗从卵石缝隙长出来,青瓦古屋被衬托的精致儒雅。
说这里的乡居儒雅不是谀词,永嘉的古村房舍均儒雅,浸透礼教纲常的熏陶。有钱人家在房子里辟出书房,让子弟读书。寻常人家的房子也雕有龙凤图案。村里有旧戏台和祠堂,在庙堂没落的儒家文化仍然在乡间生长。乡民们并不在于儒与道有什么区别,也不汲汲于维新变法。他们眼前的屋舍、廊檐、桌椅所包含的文化意味着祖先的一切,是造就祥瑞以及风调雨顺的根基。
永嘉的古村不止一处,楠溪江中下游的石桅、林坑、苍坡、狮子岩、大石岩都有古村落。楠溪江东临雁荡、南近温州、北接仙居,被誉为“中国山水画的摇篮”。这里江碧滩缓,山青林幽;而最有“故事”的是这里自宋、明、清至民国筑立的村落,保存完好,赴之可获旧时光的抚摸。
在古村闲逛,面临传统文化对游人的考试。好多人——包括我——见到雕梁画栋的图案,说“这是……”,是啥,说不上来。见到门口石墩的图案,用手摸一摸,“这是……”,说不上来。看到村里八卦式的街路构造,说“这是……”,是啥?说呀!却啥都说不出来。这里是古代,懂不懂?游人没在古代呆过,当然说不上来。如果此刻岳飞从某处跳出来,对这一套会说的清清楚楚。对他来说,这只是家居常识,算不上学问。学问在四书五经里面打坐呢。我在祠堂见到两只长凳子,长十几米。木板的花纹相似,这个我看懂了,两只凳子是一棵大树剖开的。
从村里看楠溪江,白鹭在淡淡的雾里飞翔,竹林是它们青翠的背景。一位穿红兜肚的女人站在江上一根粗毛竹上晃呼啦圈,由腰升胸。接着,她在竹杆上劈叉。这个功夫好厉害,她的腿比竹竿还粗,却不落水。这个节目难道不可以上春晚吗?这个村不寻常,祖先抱石垒墙,儿女江心劈叉,全是技术活。问讯后,得知她们不是村民,是贵州来的水上杂技演员。
村里寂寞,劳动力悉外出打工了。小狗在八卦式的胡同里转来转去却不会迷路。屋檐的黑瓦在风雨的浸润下黑如铁铸,青草在瓦上轻轻摇晃,探头看街上东张西望的黄狗。黄狗的耳朵软软耷下来,它脚下的青石被踩的发亮,如凸出的镜子一般。
竹排
楠溪江是树状水系,如一个翡翠的网,包络着永嘉的大地。坐在竹排泛流,像坐上了安轮子的车在碧玉上滑行。江水深绿,比鸭绿江还绿,低头看江,却清澈,不是藻绿。
在这里拍下的照片不像真的——金黄的竹排在江上游弋,水面像铺了一层翠绿的树叶子。我坐在竹筏前面的小竹凳上,碧水分流而过。清幽啊,似魏晋时代的景物。我虽没在魏晋呆过,却觉的魏晋山水大约如此。撑篙的船老大70多岁,草鞋系了一朵红绒球。而别的船夫只穿塑料拖鞋。红绒球随船老大撑篙簌簌微动,非英雄不能如此。他祖上一定是将军,说不定就是桓温。这更让我相信楠溪江从古代流过来,今朝见到是偏得。事实上,所有的江都从古代流过来,只是被GDP害成了毒江或臭水沟,楠溪江侥幸活在青山绿树之间荡漾。
以乐曲譬喻,长江是庄重浑浊的无标题交响曲,黄河是民乐齐奏《万马奔腾》。楠溪江则如一支竹笛独奏曲,静远虚无,音符里带着涟漪,声声滴翠。在楠溪江上漫游,时间改变了行走的样式,你觉得钟表的时针分针的手脚缩了回去,时间变成了一个古老的磨盘,它慢慢的转,由人工推着行进。
楠溪江两岸皆山。江水并非在山谷蜿行,是山是从江边长出来。山和江水有一样的碧绿,仿佛是水体的结晶堆成山。山与水在永嘉呼应一体,均清悠旷远。
楠溪江有许许多多的支流,像树叶张开的脉络。能每一个支流走一下才好,穿上救生衣,把楠溪江的水走遍是一项能力。古人就是这么走的,这样的行旅可跟山水更深结缘,跟野花、小猴和鸟儿们结缘。时间虽长一些,却能够真正走入山水怀抱。在楠溪江,一切都慢了下来,适宜做一些更慢的事情。譬如迷路,涕泗中被同伴找到,譬如被无毒的小蛇咬了一口,譬如被猴抢走帽子和相机,譬如在山涧里发现解放初期大财主埋藏的珠宝,翡翠手镯七八只,袁大头不计其数。
此地山的样子奇崛茂朴,或藏有唐宋元明清以来的好东西,包括刀剑碑帖。说不定还有谢灵运留下的山水诗全集刻本或其它神秘的东西。谢家是大户,世代有钱。这些钱干嘛呢?不会去杭州买房,杭州(余杭郡)那时还很小,就像北京人不会去邯郸买房一样,他把钱换成了珍宝,传给儿孙。逢战乱,谢氏子孙把珍宝藏进山里,因为那时没有农行保险箱。越看山,越觉得山上遍布永嘉历代名人所藏的好东西。我问草鞋系红绒球的船老大:“这山好上吗?”
“这山根本上不去”他答,分明是怕珠宝被外人启获。
“药农也上不去吗?”
“现在药农也不让上了,封山。”
原来是这样,永嘉可以成为全国文物保护模范县。
竹筏慢悠悠漂浮,水面如大块的绿冰,些微涟漪才使它像水,飞鸟在水面投下一瞬而逝的影子又使它像无尘的冰。滑冰运动员到这里一定有滑几圈的冲动。在我们游历的这个下午,山里无风却凉意沁人。竹筏行进时,两岸山林的鸟雀发出欢呼声,我愉快地向它们挥手致意。它们继续热烈呼喊。我只见树木,看不到鸟儿,但它们看得到我。小鸟跻身密密麻麻的树叶后面扯着嗓子高唱,气氛感人。
“莫摆手了,喂猴的人进山才摆手。一会儿猴都下来了,你没带吃的东西,猴会发脾气。”
“发脾气怎样?”我问。
“猴把你身上衣服剥下来撕成条,把烂泥丢在你脸上,把你墨镜抢过来它自己戴上。去年,一只猴把警察的大盖帽抢下来戴上,坐在山崖上,好滑稽的。”
我放下手,挥手时我心里想的是三军仪仗队而不是猴,尽管仪仗队的人也是由猴进化的。鸟还在呼喊,像无数人在集市里高声讲价。鸟会有这么多话要说吗?我记得小鸟是半天才说一句话的,像梦话。但这里鸟多,鸟们对树,对青山和碧绿的江水有讲不完的话。它们怕别的鸟没听清自己说的话,重复多遍。而别的鸟也在重复刚才说的话,聋子对话就这样。
上岸,我们到村里转转,到林里转转,到山脚下转转,与村民、牛犊、母鸡、鸭子和房子合影留念,返回。我还坐原来的竹筏上,草鞋的红绒球仍然微颤。太阳落山了,晚霞在群山之上奔走厮杀,血流满地,几颗亮星躲在仍然蔚蓝的天际观望。夕阳把山巅烧成了漆黑的焦土,掩埋了云的旌旗与城堡。天际平静之后,墨一样黑的山峦全都戴上金红的斗笠,剩余的金光铺洒在楠溪江上。江上的深绿隐退了,代之金红。夕阳摊在水面比天边更红,仿佛有一层薄薄的火苗在悄悄燃烧。鸟雀对此大为惊奇,噪声更甚。船老大一下一下撑着篙杆、竹排行进无声。我坐着,船老大站着,暮色宽阔的翅膀遮住了江面,他草鞋的绒球变成模糊的黑球,像从炭火里扒出来的土豆。
仙人掌树
在某村——村名记不住了,林坑或苍头,总之是楠溪江沿岸的一个村——我看到一株奇异的仙人掌树。
这个村的人住在山涧两边的崖上,中间隔四、五十米,涧底有溪流。站崖边,村民们互骂听的到,打情骂俏则不灵光,有点远。从这边看那边的房子,错落着黑瓦白墙的明清民居,沧桑的背后潜伏沉静。而篮球大的鹅卵石垒的石墙近于秦汉的味道。鹅卵石的“卵”字形容这些石头满恰切,不管怎样不规距仍然圆着。但鹅卵二字把它们说小了,说牛卵石仍小,只有龙卵与之贴切。地球动物谁的卵最大?据说是恐龙,其卵如筐大,垒墙正相当。
此村的先民,也就是几百年前在悬崖边造屋的人们一定是最有文化的人。在如此深的山里,这些房子的墙、脊、础、窗都集合了中国古典建筑美的真谛,砖雕与石雕上的小兽,木石砖瓦的摆布组合,根本不像农民的思想,更不像农民的手艺,家家都如乡绅,家家似大户人家。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些村民当然是农民,而他们的先祖都是些什么人呢?进士、举人?中书令与骑尉将?他们住到这儿干什么来了?难道这里是古代的度假山庄与会所,也不像。这样的民居,在湖广川陕的山里都没有,北方山里更无。只有农民住这里,更准确地说是山民的家。几百年来,他们的生活收入是种粮食,收山货,却住在这么有文化,雍容大美的古典民居里。由此可见,古代的文化比当今的全球化文化发达。农民在山里盖房严格按照美学原则设计施工,文化已经进入了他们的骨髓,造成强迫症效应。文化实为强迫症,不强迫做这个就强迫做那个。文化的强迫在如今表现为手机控,微博与白癜风的症状有那些北京治疗白癜风那家医院看的好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