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二的第3篇文章
1.
此时,村东的大崖岭上一片静谧,只有没完没了的知了吱哇吱哇地叫着。这些知了趴在地头花椒树细碎的小绿叶子间,在村人午休时,拼命地唱着只有一个调子的歌。花椒树深绿的小叶子在盛夏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像极了无数只恹恹欲睡的小眼睛。小叶子间不规则地冒出来一些暗红色的果实,一簇一簇的,精巧好看。大崖岭上的土地被这些花椒树分成了几大块,每一大块地的四边都种着一排花椒树,块与块之间是小路,路两旁除了花椒树之外,就是小渠沟里长着的青草,什么草都有,茅草(我割来喂驴),葛草,抓地龙,蒺藜……光着脚在这里走路,很容易踩到蒺藜上带刺儿的小球球。刺球扎进柔软的脚心,像缝衣服的时候针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头,然后你得赶紧停下来,把脚竖起,看到嫩青的小刺球儿挂在脚心,你绷紧了脚心的皮肤,轻咬牙根,捏着刺球猛地一拔。没事了,你看,这是常常碰上的。被花椒树围住的地里面,有深青色的红薯地,心形的红薯叶子下面有各式各样的蛐蛐儿,如果地里有坟头,有时会幸运地碰上一两只嗓门洪亮的蝈蝈。蛐蛐实在是有意思的,有小偷蛐蛐儿,警察蛐蛐儿,警察蛐蛐的头上都戴着个大盖帽,不骗你,甚至帽子上还能看到一颗五角星(不过不是红色的)。这样子你可以捉来好几种蛐蛐,让警察蛐蛐去逮小偷蛐蛐,让平民蛐蛐做旁观者。假如把红薯叶连叶柄折下,把叶柄折成一厘米一厘米一段,记住不要折断,留一层薄薄的表皮相连,就可以做一副漂亮的耳坠或项链,挂在两只耳朵上或脖子上。你想哦,叶子是心形的呢,挂在胸前很好看。红薯秆可以炒菜吃,所以有人顺路就会刷几把回家。刷几把无所谓,总有一些人更贪婪,他们会把一大片红薯地刷得光秃秃的,于是主人就在叶子上洒上石灰水。石灰水很快被日头晒干后,就变成一层白色的粉,光着腿从红薯地里趟过去,两腿就会沾上石灰粉。芝麻地倒是没有石灰,但我走过芝麻地时总是很害怕,我怕头上有只独角的胖嘟嘟的芝麻虫。
穿过芝麻地,就是一连好几块的烟叶地。
2.
他们都管这种植物叫烟。而种植这种植物叫做种烟。这样说来,这种植物的名字就叫“烟”,可我很长时间都搞不清,到底该叫它烟还是烟叶,是种烟还是种烟叶。一种叫烟的植物。它只是一种绿油油的植物,在它生长的时候不冒烟。但这个字本身,既是一种植物的名称,又是对一种在空气里袅袅上升或久久不散的事物的描述,烟,烟云,烟囱,烟雾缭绕,烟熏火燎……甚至在乡村它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动词:烟到你了没?
3.
烟,又名烟叶,一年生草本,茄科。植株被腺毛,高1米左右。叶柄不明显或成翅状柄。用手摸起来,叶发黏。圆锥花序顶生。花萼筒状,花冠漏斗状,形似军号,末端粉红色。蒴果,种子黄褐色。原产于南美洲,世界各地有栽培。烟叶为烟草工业的原料。
4.
就像罂粟,假设它有意愿力,它并不是希望自己变成毒品,它只是一株植物,通过吸收水分,阳光,养料,按照自然法则开色泽艳丽的花朵。烟也是。它永远不会料到自己的叶子会被拿去烤制成毒害人类的东西。只有当它们被提炼后,才被人类强加了某种罪名。甚至人本身,我一直在想,人也像罂粟和烟叶,它只是地球上的某种动物,如植物开花然后枯萎一样,生老病死,但不幸的是,它诞生在一个时空中,一个种族绵延的线条上,然后,人就有了形形色色的人。
5.
种烟叶。这样是不是很拗口?种的应该是烟,烟的叶子才叫烟叶。烟的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像楼一样往上长,青堂堂的,在盛夏的午后反射着阳光。你可以让它长得矮,也可以长得高。他们管这叫“打顶”,就像给棉花打“缩节灵”一样的道理。等它停止生长的时候,就折下叶子,弄到家里,用一根竹竿和细绳把叶子编起来,放进烟炕。烟炕不是东北人睡觉用的炕,而是一座土坯盖的屋子。编在竹竿上的烟叶还是青的,把竹竿一根一根地搭在烟炕屋墙壁上凿好的小洞里,然后开始在屋外的灶膛里烧煤火,烤。烤多久我就不知道了。那会儿我还小。
最终的结果是绿油油的烟叶被烤成了焦黄。当然,烤坏的话就成了焦黑色。
我爹烤的烟叶总是上等货。他给大队里的烟炕烤。
6.
炕烟年代的某个夏天的午后。有一个小男孩跌到了村南的小渠沟里。渠沟里水满满地在流,响着哗啦啦欢快的声音。渠沟很浅,大人站里面还埋不到膝盖,石头砌的底子和两壁。小男孩双手提着两只白酒瓶子,瓶子里一个装着醋,一个装着酱油。他穿着两侧有两道白条的蓝色小短裤,上身是一件白背心,背心的胸前印着一个彩色孙大圣图案。渠沟一边是村子里最边缘的一排房子,另一边是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杨树再过去,就是才长出来苗的玉米地。杨树的树荫使得渠沟里流淌的水更欢快了,哗啦啦,哗啦啦啦,小男孩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酒瓶子走在渠沟靠近民居的这一边。渠沟边上堆着一些淤泥,光着脚丫子的他踩在淤泥上,滑滑凉凉的感觉让他感到舒坦。然后就是噗通的一声响,他滑了一跤跌进了小渠沟。
渠沟里的水本来很清澈,像刚买回来的白酒一样,白花花的。这时一下子红了起来。小男孩手里的酒瓶子碰到渠沟两壁的石头时碎了,有几块碎玻璃渣在他倒下来时扎进他的手臂。血很快把渠沟里的水染成了红色。小男孩脸朝下,在水里胡乱摸索。他首先摸到了硬硬的石壁,然后手心里还摸到了一条路过的小鱼。小鱼的身体很光滑,像梭子一样。继而这个感觉在他的大脑里慢慢消散起来,如此刻被渠水冲散的血。
小男孩在短暂地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水的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什么话他听不清,好像是一声惊呼,惊呼声后面还伴随着一些模糊的词语。在他听到女人的声音之后他就昏迷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渠沟边的一个女人搀扶着。女人打扮妖艳,脸上擦了厚厚的一层粉,对了,还擦着口红。小男孩看着正在低头用白色手帕给他包扎上臂伤口的女人,在虚弱的意识里隐约想起她是小学校长的女儿。
刚扎紧的白手帕很快被血染透。除开在国共战争电视剧里看到过那些战士受伤流出来的血之外,这应该算是他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鲜血了。
女人扶着小男孩,来到不远处的大队烟炕前。
小男孩的爸爸恰好从屋里走出来。
7.
你猜到了。小男孩就是我。事情起因于一次争吵。和我争吵的是一对几乎算得上孪生的姐妹,她们的妈妈怀了双胞胎的她们俩,但是在生的时候却是分两天生下来。于是姐姐起名叫大妮,妹妹是二妮。说来很巧,我出生在她们俩生下来之后的一天。我娘和她们妈妈是同村人,年纪相仿,所以我管她们俩的妈妈叫香姨。出事儿那天我在她们家玩,香姨让我们仨去村西头打酱油醋。在回来的路上,三个小家伙走到大街的十字路口停下。
我说,咱们从渠沟上走吧。
大妮说,不行。渠沟上有人浇地,会掉进渠沟的。
二妮说,从渠沟上走,近。
她把近字儿拉得很长,听上去这个字变成了一根面条。
大妮说,还是不行。要不你从渠沟上走,我们俩从街里走。
大妮是姐姐,妹妹得无条件服从姐姐的。结果我自己就从渠沟上走了。然后就出事儿了。
我爹在烟炕房前把我从校长女儿的手里接过来,直奔家中,拉了个架车把我送到了镇卫生所。缝针时打了麻药,左上手臂的伤口比较大,皮下面的肉翻着,像婴儿嘴。在卫生所住了没几天就又被我爹拉回了家。香姨早早等着我回来,她带了一盒糖,还说把两个妮子数落了一顿,说她们当姐姐的没照顾好我,还让我拎两个酱油醋瓶(实际上她们俩是冤枉的,拎瓶子是我自己的主张,后来我才知道这叫个人英雄主义)。圆柱形的盒子,我吃了很久才把那盒糖吃完。我不记得伤口有多疼,倒是等我吃完了糖后,总惦记着再受伤一次,好让香姨再给我送一盒。
8.
第八个小时出现了一处破旧的校舍。从上空看校舍像是个四合院,在其中一条边的黄金分割点处,有一个缺口,是个小门。校舍全是瓦房,只有一层。风吹日晒之后的瓦片由灰青色变得深黑。一排瓦房的山墙一头,两棵壮年的槐树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打盹儿。叶子细密的树冠里开满了白色的槐花。两个小男孩坐在树下,用手搓着晒焦的红薯叶。他们低头不语,看上去比读书要专心得多。摊开手掌时,红薯叶变成了手心里的碎末。两人把粉末均匀地摊在废书纸上,然后像认真的工匠似的把纸卷成了细细的筒状。两个小男孩互相展示了一下彼此得意的作品,接着就把纸卷儿的一头噙在嘴里,划燃了一根火柴,分别点着纸卷的另一头,开始吸了起来。他们不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纸卷,而是像握一根木棒似的把纸卷捏在手里。吸的时候嘴巴两边瘪进脸里,吐时就鼓起来,看上去像村东头河里的小青蛙。骤然升起的青灰色的烟,把头顶上打盹儿的槐树大哥呛得咳嗽了一下。
9.
在以上的文字里,我说出了烟叶、学校、男孩、两姐妹、大崖岭、蛐蛐和蝈蝈、各种野草、自制的香烟、夏日午后、一次失足……你要注意,在结束之前我可能不会再说它们。为什么我一定要说呢?我只是在戒烟,在熬过这二十四小时。现在才到第九个小时。一天忽然变得比平日长了许多,如果说之前的日子像巨大的雪球一样急速翻滚着,那么现在它变得像被无数人用尽力气抬着走似的。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然后是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样,我关了电脑,背起包,去厕所里小便。尿很黄,原本抽水马桶里的清水,在我几十秒的淅淅沥沥之后,变成了黄色。我用食指按着马桶后面的按钮,一股水披头散发地沿着马桶白色的瓷壁冲了下去,我松开手指后,水停了,颜色重新变得清澈。我在墙壁上的一面镜子前洗手,边看着镜子里我眼角的一颗小黑痣,边用月亮神洗手液搓着手心手背。猪流感啊,噢,不,是A型流感。网上说要用六部洗手法,我只是胡乱搓搓而已。比起每天都发生的各式离奇的灾难——公交车燃烧、煤矿事故、飞机坠毁、火车出轨、中东的战火、校园枪击案……这流感也算不了什么。可我还是洗了手,我老婆跟我说,你上车前下车后都要洗洗手,仔细洗洗。我听她的。所以四十五分钟后我还要再洗一次:五分钟从公司走到地铁,穿越一条马路,一个嘈杂的公交车站,坐上地铁像蚯蚓一样钻进城市的泥土下面,在某个站从某个出口钻出地面——这个过程需要大概35分钟;然后徒步走到家需要五分钟。在地铁里,我通常抢不到座。这样的时候,我就站在紧靠车头的那节车厢里,站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中的某一个角落,假如你也在那个车厢,说不定你会看到我。瘦瘦高高的,抱着双臂,样子看上去无精打采(这副眼镜戴了四五年)不过你仔细看,你会在他的眼睛深处看到某些闪着光的萤火虫。我常常靠在车厢上,凝视着凝视不了的车外那些一闪即逝的黑暗和些微的亮光。在几千个日子里的某一个,我觉得我可以跟某个女性鬼魂聊一聊,然后她轻飘飘地下车,走上霓虹闪烁的地面,消失在玫瑰色的街角。在更多的日子里,我望着疾驰的地铁窗外,感到日子电光火石一般也飞逝而去。
10.
地铁的各个出口极像一些恶兽的排便处。我们都是大便。我记得帕索里尼的一部片子里曾经用过这个象征。我站在恶兽肛门处的电梯上。电梯缓缓滚动。隔着两阶,并排站着两个女孩。左边的女孩喝着一罐果汁,扭着身子跟右边的女孩说话,白色T恤,牛仔短裤,近肉色的丝袜,深腰匡威帆布鞋,鞋是粉红色,鞋子上有粉红色草莓和其它水果的图案;右边的女孩背对着我,穿着打扮与左边女孩类似,只是肩部的头发是卷过的,比她要瘦。
快到地面时,右边的女孩忽然扭过头来,朝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
我才发现,她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白色香烟。
11.
第10段和第11段的内容我用了上面这段内容代替。
家庭隐私,不能轻易透露。
12.
我和她在公园散步,有个穿红背心的傻子,在跑步经过时扭着头看了我们俩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我就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另一个和他类似的男孩。如果换个称呼,叫智障。总之还是傻子。傻子在羡慕我和她的幸福?傻子知道什么是幸福吗?傻子幸福吗?
从小说写作上看,我的文格不高。至少我没把傻子当平等的人看待。
傻子也是人。傻子也有名字。傻子也会疼痛会悲伤。
第二圈时,我看到红色塑胶跑道爬着一条中指长的蚯蚓,跑道边缘的水泥地面上,有它爬过后留下的湿痕,在昏黄的公园路灯下,看上去像谁遗落的一条黑绳子。几乎没有人去注意这条蚯蚓,也许它已经被跑过和走过的人们的脚踩过了。但它还在蠕动。
我拉住她的胳膊,说,蚯蚓。
她赶紧躲进我怀里,朝地面四处张望。
第三圈时,又到了发现蚯蚓的地方。
我没说话,也没拉她。
她猛地像被蛇咬了般拉紧了我的手臂。
13.
没有做爱。
14.
有两个时段对捕捉灵感的人而言是美好时光:临睡和方醒。灵感是停在映山红的蝴蝶,你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分心,脚步重了,它就有可能飞掉。临睡前和方醒时,似坐禅入定,身心皆透明如一层吹弹可破的翼,人如赤子,一片空白,像纸在等待字。这时灵感从梦的边缘纷至沓来,在上空蹁跹起舞。有时候像夏日黄昏疾飞穿梭的蝙蝠,像暴雨将至前夕,开阔处低空飞行的蜻蜓,像贴着麦田一掠而过的穿着礼服的燕子。
然后我想到了小说。……一天早晨,我站在门口的洗菜池边,就着水笼头里流出来的水洗脸。面前是贴着白色长方形瓷砖的墙壁。我忽然想,小说应该也可以——或者说它本来就是——像盖一间以及装饰一间房子一样去写。一块一块的砖砌起的墙板,墙壁里通往各个出口插座的电线线路,各种家具,电器,抽水马桶,玻璃窗,镜子……当然,你也可以不用砖做成墙,你可以用钢筋水泥,现代化的特质材料,甚至用土坯,木板,树的枝条;线路的话你可以选择各种牌子的电线,各种牌子的灯具,普通的,浪漫的,极具DIY创意的,都行;你可以去买昂贵的家具,也可以买便宜的二手家具,甚至你可以自己动手做家具……这个过程就是艺术,艺术在意义之上。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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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23.
仿佛钟摆。……在流水席上喝醉酒的男孩……游泳,河流,岸……在恐惧和诱惑之间……死了七个人,夜空亮了七下……桐花吹着小喇叭在空中迟迟不肯降落……城市里的路标和建筑在一秒钟之内变换成第二副形状……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是活的。
24.
上午十点的时候,我去小区门口的日杂店里买了一包红双喜。
今天我一个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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