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致敬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1周年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
崔健的这首摇滚当年之所以引人瞩目,是因为它表现出战争次生一代的亢奋与焦虑,它完成了对打过仗那一代的社会主流文化体系的挣脱。
“战争次生代”,指的是上世纪50、60年代因战争后生殖高产而骤增的庞大群体中,生活、工作或心理受着战争影响、思考战争又“消费”战争的那一部分:这群人,是看着战争电影、读着战争故事、听着战争传说长大的,他们生于安乐、梦于烽火、长于疑惕、耽于激情——比父辈们更享受和平之于战胜者的声色犬马,又不情愿让战争的粉墨淡出生活。
他们和再晚一些出生的“70后”有所不同,“70后”的生长和成熟已全然在远离战火与动荡的改革开放年代,他们不再舔战争的棒棒糖了。
从文学意义上,新中国的战争小说在“次生代”手中登峰造极,也因应着他们的笔力萎谢而风光不再。随着岁月流逝,他们行将淡出历史舞台,这对于战争文学乃至于社会思潮,产生了沧海桑田般巨变的影响。
(快乐跑才是硬道理——作者在参加马拉松比赛)
被上一场战争俘获故事:年,进入了我在军医大学五年学业的最后一年。离毕业不远了,同学们在忙着规划未来的工作单位,而激励着我的事情就是去打仗。前几年,每年都有毕业学员去祖国南疆参战。
在军校岁月里,《高山下的花环》等军事文学带着辛辣的火药味儿而沁人心脾,而描写学员参战的《雷场上的相思树》(载《昆仑》年第5期)更是直接定型了我的人生指向:去南线参战——无问生死,就是我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梦想。
(作者初入军校)
我给学校校长写请战书,表明毕业后无论分到哪里、去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安排我去前线!大学组织处很负责任地给我写了封回信,大意是精神可嘉,但现在要安心学习,“一块砖、任党搬”。
我开始写战争小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晚必须幻想着、推演着打仗情境才能入睡……直到十年后的年,我的战争中篇小说《红闪》终于获得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
往事:年初开始的中越边境反击作战,至80年代末硝烟渐散。实际上,在我军校毕业的年作战规模已经很小了。
南线战事,我当然没有去成。事后知道,只是毕业分配留校学员中的很小一部分去云南边防部队锻炼半年。
我毕业后分到的那个部队恰是前一年才去“轮战”,每个官兵都满嘴参战逸事奇闻,令我神往不已。
(作者大学毕业分到部队)
赶上了却去不了,觉得这兵是白当了。于是,军事文学,成为我在庸常军旅生活中宣泄“壮志未酬”的武器,对军营中许多老旧程式从骨子里产生出不屑和不服,却又悟不透军旅存在的终极意义之所在。
那场战争耗时十年。那也是“战争次生代”到了成人礼的十年。
与此同时,一场新军事革命正在美、英、以色列等国间兴起。年,英军赢得了马岛战争,以色列赢得了第5次中东战争,年、年,美军分别入侵格林纳达、巴拿马,这些实战从技术到理念出现了许多重要的革命性变化端倪,直到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海湾战争横空出世。
我们的战争自信,来自于四、五十年代的胜利。当子弟兵在南疆局部反击战中浴血奋战的同期,对于“二战”以后最为波澜壮阔的军事革命,我们尚武喜战的“战争次生代—军事文学体系”整整十年出现了系统性失灵。这也意味着尽管我们亦在战争中,却被美帝这群曾经的“战败者”甩了几条街。
我们的实感拥抱了一次战事,我们的灵感却抱错了一代战神。
当然了,人们可以辩解说即便是文学家穿上军装,也干不了军事家的活儿。可问题是,当年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头十年,军旅文化忽略了开放与超越这一军事领域的最重要属性。
不过,咱的军旅文学也没闲着,一边吸允全世界各种时髦的写作技法,一边沉浸于另一场打了更久的“战争”中——关于“次生代们”内部当中的公子哥和穷小子的名誉之战,有人把这两大阵营分别形容为“军门子弟”和“农家军歌”,许多军队作家因“这一仗”大红大贵。——于此,看出“战争次生代”的致命不足了吧?咱们的军事文学巫师们不质疑经验,只质疑身份;不质疑军事,只质疑世事;不质疑魔(变)法,只质疑活(火)法。
我们塑造上一战、叛逆同时代,唯独没学会创新战争未来。
这是否反映出我们社会的实用哲学习惯?
有时谁也说不清,我们究竟是被战争事物复杂多变的灵性所吸引呢(像克劳塞维茨那样),还是被战争作品创作的上帝般全能所激励。
战争文学到底给纷繁的社会和迷失的我们提供了什么?战伤证明书?嫡传检验报告?治愈系的疫苗?还是青春幻觉的春药?
孙武早就告诫我们对战争怎么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胜战之道,非察即败。
意淫英雄主义故事:年8月的一天,我随国家卫生部在印尼举办的一个医药参展团去巴厘岛,见识了世界上最性感、最冲动的海滩。在那之前,我对海的印象仅限于鼓浪屿。
我喜欢游泳,以前也横渡过汉江、嘉陵江等,见到这波澜激荡的太平洋,就投向她的怀抱。许多人就在海滩附近洄游,可我不知怎的径直向前游去,直到不断有一层层海浪披头盖脸打来才感到危险,回头发现离我最近的人影也只是几个遥远的小黑点了。
人生难得几回蒙。我拼尽全力向回游,折腾了好一阵子,竟发现自己并没有靠岸边更近,反而在潮汐的作用下仍在远离!不断打来且越来越大的排浪让我开始呛水了。
(作者在印尼的巴厘岛海滩)
回不去了!我心中得出绝望的判断。
晴朗的天空中,忽有飞机在很近的低空飞过,低得就如同机身透明、乘客音容毕现——那是去巴厘岛机场的客机,坐着如我一样的兴奋的伙伴啊,可,他们救不了我。
四肢胡乱奋力,大脑渐变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发现了一个冲浪的外国小伙!“Helpme!”我不停地扬手呼喊,他在飞扬的浪花里终于听见了……
那年,我29岁,人生差点儿“定格”。
往事:我在那个年龄段有很多冒险的怪癖,比如在大学期间有一次涨水期想横渡长江,结果险些被大水冲走;蹦极什么的项目是我的至爱;我买摩托时未经驾驶训练,就直接从10几公里外的厂里开上大马路骑了回来……
(作者在印尼的万隆会议旧址)
这样敢于拿生命戏耍好玩儿吗?当然好玩儿。身为20几岁的一介匹夫,我想和祖国赌一把“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除了生命我还能拿出什么?
一个人自诩爱上写战争小说之后就变了,他将以文学的名义丧失正常尺度下的理智,左右他情感的唯有革命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
我曾把在海滨生死等这一类经历写进长篇小说《坼裂》中,这个小说还进入了茅奖的前20提名。
著名评论家朱向前曾说:“作品的很多细节都是经得起推敲的,比如最后写林絮在水里面的情节,肯定融入了他的游泳经历或近距离观察……这些细节都是比较结实,支撑了想象的飞腾。”
我佩服评论家眼光的犀利,也曾为自己的“二劲儿”还有用处而沾沾自喜。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心态的成熟,我发现,在人世间乃至生物界,真正的英雄是坚定地站在死亡的对立面的。
我活着、让你服,这也是西方本一轮信息化军事革命不同于以往的最重要人文内核,这个军事上“活”的驱动力比好战嗜杀的原始欲望强大太多——不死、且屈人之兵,可惜我们很久以来(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悟出。
身为军医,天然就角色错乱。“军”之对敌人的消灭,和“医”之对生命的呵护,就这么公然地存续于价值观的对立统一中。一方面,敌我是可以转变的,而生命意义永恒不变;另一方面,行医往往有“越重视、越出事”的魔咒,好医生和差医生的区别在于技能运气的百分比,而不是好人好报的百分比。如此“生死”迷雾,谁在风中不凌乱?
这种纠结或拮抗的关系,也恰如其分地影射出战争文学炮制者和生活本身的关系。说坦白些,它也反映出生死故事与生死本质的关系。
以南疆战事为历史背景的电影《芳华》试图挑战的人性复杂内涵,以及随之引来的许多“次生代”老兵们的激烈吐槽(和战争第三、四代相比),就是活灵活现的冲突现实版:在生命演进的长河中,究竟是人种需要性而激动人心地活着,还是性作为一种宏大的繁衍模式需要人来卑微地实操呢?
与其说文学作品需要些生与死、灵与欲而传奇,勿宁说生物进化需要本性冲突来对生命秩序优选淘洗。“英雄”,不过是物竞天择规则下的错觉而已。
复活的战斗姿态故事:年7月23日,我跑在贵阳马拉松阳光灿烂的赛道上。“贵马”广告宣传是“爽爽的贵阳欢迎您”,意为在中国绝大部分城市进入烧烤模式时,贵阳可以为你提供一派足可跑马的清凉。开跑后就两个体验:坡多和日晒,最高气温足有35℃。说好的“爽爽”变成一路的纠结:是跑,还是放弃,这是一个问题……最后的成绩是4小时14分。到终点时,只感到头晕眼花,几近黑朦,已中暑到要倒地了,兀自挣扎到救护站吸了十分钟氧气,才缓过神来。
显然,这种跑法不是好战法,必须变被动为主动。一年后,好心态、轻松跑,让我的成绩足足提前了40分钟。
(作者在贵阳马拉松赛道)
往事:作为“战争次生代”这短短几十年,有一系列“啥都赶上了”的拧巴着的体验。
——我们见证了革命战争年代里军人的崇高地位,在赢取新政权的奋斗中战争是最重要的事儿,军人是神一般存在;我们也见证了国家和平建设与经济发展中各行各业的兴起,新兴领域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我们见证了战争文学曾经作为人民生活中最耀眼的文艺明珠与文化现象而风靡一时;我们也见证了日新月异的文化产品与文化方式的横空出世、逆之者亡。
——我们见证了生活当中的“好战风骨”被温柔的现实围殴的满身是伤,除了孤独的血性其它一无所有;我们也见证了社会发展中突变出了“抱怨”这种精神之癌,让一个人什么都拥有地早衰。
从理论层面,“次生代”是幸福感比较充沛的,因为有战争到和平交替状态的社会丰富性;从现实层面,“次生代”是可怜巴巴的,因为他们、也只有他们能够承载着抱守战争残迹的兴奋及其之后的寂寥。
战争尤物巴顿将军说过:一个职业军人恰当的归宿,就是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而干净利索地倒毙。
这活生生地暴露出战争使“英雄”们对战争之后的寻常日子心生迷惘。这种战争依赖症像流感一样传染给了“战争次生代”——但不会延续到第三代,因为到这时,“英雄”的肥皂泡肯定破灭了。
所以,“战争次生代”是战争英雄和生活懦夫杂交的、要绝种的怪胎。
在上世纪后30多年以来,他们的桀骜禀性先后与国家的政治风雨、经济浪潮相汇相撞,变异出许多光怪陆离的社会或文化现象。在后战争时代,以总绷着牺牲的劲儿活着——其实早被战争甩了;又在新的小康岁月里,非要把小日子过出英雄主义——其实哪需要那种“英雄”?
是时候静下心来,反省一下那被虚妄之“战”所贻害的可怜兮兮的一代人、一辈子、一片情啦!
(年,作者为第三军医大学医疗队队长,在汶川地震灾区开展医疗救援。)
“次生代”的人生,倒像是游戏于一场马拉松。这不仅因为马拉松是一种充斥着战争矛盾特质的体育项目——有死亡概率,有呵护保障;有战斗呈勇,有竞赛怡情;有苦战拼命,有炫耀资本……有一种马拉松的纯技术观点和巴顿认为的如出一辙:精确的跑马者就像使用电池,在最后一米时正好用完最后一格电量。然而,这不是个好态度。马拉松的核心要义是:成败,由抛却成败冲动之后的稳定而决定。
老兵就该凋零。只不过,会去找另一个春天复活。
和“次生代”一道凋零的,还有社会对于战争、军事、军队、军人、军改、军转、军旅文学等等系列产品的附加着鲜明暴力冲动的认识态度。
某种战争文学的魅惑,伴着滋养且赏玩它们的道义微生态一起仓惶谢幕了。这不仅是那套充满革命欲望的战争美学的式微,更意味着新生代文学艺术的兴替。也只有正在崛起的一代高扬起更加理性、开放和“活”的现代战争观,“能打仗”才内化为民族的绝对实力。
这显然是社会稳定与进步的标志。
我们曾以为,战争文学丰富了变革时代的认知;而另一方面,正是试图用战争态度状绘生活价值观的动机本身,限制了我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战争江湖,会以它独到的生命力踵武赓续。
而战争文学,是寂寞军旅生活之中,星月之夜、帷幄之侧、鼙鼓羌笛夜光杯之间,那婉转放歌的妖仙。
作者简介
郭继卫,笔名歌兑,陆军军医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任医师,研究生院院长,大校军衔。重庆市作协副主席。
创作小说、散文多篇,长篇小说《坼裂》获得茅盾文学奖提名奖。
军事学术方面,在国内外率先创建"制生权"理论,在权威军事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数十篇,出版军事学术专著《战争生物观与制生权预见》、《新战争咒语》等5部(百余万字)。
郭继卫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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