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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在呼唤

 

(一)医院

一个星期后,追求者“忽”地一下作鸟兽散——他们得知春燕的得的是不治之症,再也没人来了。追求者们送来的鲜花已枯萎,被墙壁上的空调的冷气一吹,凋谢的花瓣打着旋儿地下落,像祭奠亡灵的纸钱,晦气!

看着飘落到病床下的花瓣,春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由打心里涌出失去压抑后的轻松。其实,那天住院,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的她比谁都清楚,她得的是不治之症——持续高烧,四肢无力。面对死亡春燕想到了安眠药,哪怕是一块碎玻璃也好。

憨哥,叫韩歌,是春燕所在电影制片厂的司机,刚从外地回来。春燕住院,他没赶上,这不,一听到她得病的消息马上赶来了。他也是春燕的追求者之一,但是她对他仅有:尽管被冷落、被漠视,他却浑然不觉的呆傻,没有一丝爱恋留驻。

看到他,她瘦俏的脸调动起礼节的笑。

好些了么?

哦,好多了。你刚从拍摄现场回来?请坐吧。

他坐下了,低着头看着自己时而交叉,时而分开的两手。

韩师傅,求你件事。给我买一瓶安眠药来好吗?

医院不是有吗?干嘛买?

她无奈地笑了。她知道不能再说了,出于良心她不能把痛苦和愧疚留给他。

近在咫尺,憨哥真的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安慰她,减轻她的病痛。他在想:在电影制片厂,对刘晓庆的哪些胡乱骄矜,被自诩美貌宠坏了的分母们,还有来“探班”花花绿绿的女记者们,他总是鼻孔里“哼”地发出短暂,只有自己感到鼻孔震颤的冲击声。倒是道具保管员的春燕,被他视为同类——电影制片厂一群实质性的龙套,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春燕是这群人中的唯一女性。

把春燕这样一个亭亭玉立,带有矜持稳重的艺术气质女孩,放到这么个圈子里,实在是乍眼。憨哥看到了追求者的忙乱——电工故意去仓库查看线路,短路电源,磨磨蹭蹭更换保险丝的同时,在黑暗中用脸去蹭她那秀美的黑发;食堂的厨师把熬好的绿豆汤送来,借递碗的机会,似不经意偷偷地摸摸她纤细的手;负责院内清洁的小伙子,竟跑到仓库把她扔在纸篓内的吐痰、擦鼻涕的纸巾、碎头发敛起来,像捧着圣物虔诚地带走。

憨哥有点自卑,明摆着他只有1、70米,而春燕却1、75米,显然他矮了不少。可道具的频繁更换,他和春燕接触最多,一旦和她面对,他像被点了穴,所有的表达瞬间凝固——拙嘴笨舌、行为呆滞、思维短路。为掩饰慌乱,倒水碰翻了杯子,喝水呛着喉咙,走路左脚踩右脚。他知道,他是她众多追求者中,最受冷遇的一个。

求你一件事。

你说。

把桌上的水果送到光明街三义里18号。

这大概是春燕为摆脱尴尬,寻找的一个借口。但憨哥觉得是巴不得的使命。

(二)三义里18号

走到曲曲弯弯胡同的尽头,提着一大包水果的憨哥有些眩晕,迷茫地来到三义里18号。叩门。许久,门开了。一个架着双拐的佝偻的身影,嘴里咬着捅煤球炉的铁钩子;头发像发霉的棉花蓬松着,额头上涌起沟壑般的皱纹,沧桑的斑痕蜗居其中;他的手指干涩细长,指甲像十只甲虫在蠕动。唯有花白齐胸的胡子,似乎在倔犟地想说明什么。憨哥没有感到惊讶,有的仅是一种莫名的怜悯和痛楚。

你——找我?老者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问。您是林伯父?没有回答。老者转身,像波浪里颠簸着随时要沉溺的小船,他赶忙搀扶。煤球炉子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呛得一连串咳嗽的他全身在摇晃,像封闭在半透明塑料瓶子了的昆虫在挣扎。

这是春燕让我给您送来的水果。

医院来?

是。

是——你在——一直照顾——她?老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嗯。他违心地回答。老者好不容易让自己安静下来,挪坐在脏兮兮的床铺上。

拜——托,桌子上——的东西,烦你——带给她。老者的话里的每个字,就像不愿从喉咙里爬出来又黏又含混。

他照办了。老者说的东西,是一个筒,被塑料纸包着,沉甸甸的。

医院,憨哥遵照春燕的命令,撕去包裹的塑料纸,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好大的,质地绵软、光亮细滑的袍子皮。阳光下,皮毛泛着金黄色,圆圆的斑点似只只期盼的眼睛在闪烁。他这是从哪弄来的?干嘛把这个给我带来?憨哥说,伯父大概是怕你着凉,铺上吧。

第二天,憨哥帮老人生好炉子、买菜,医院。主治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主治医生的口罩,只有一边挂在耳朵上,随着话音,口罩像胜利者手中飘动的旗帜。一个玩世不恭的帅哥,他想。

她的病治愈唯一的方法是骨髓移植。

骨髓移植?用我的试试。憨哥说着撸起袖子。

你的血型?

AB型。

你的血型不行,最好是她的姐妹兄弟。她的病治愈需要漫长过程,也许就——你不觉得你这是徒劳吗?

我没想过,我就觉得她需要照顾。

好吧,医院护士也忙不过来,她的大小便甚至起居,也得有人照顾。那你不上班了?个人生活咋办?

我请病假,不行吃“低保”。我父母给我留下点儿钱,我能对付。

唉!你呀?主治医生鄙夷一笑,摇了摇头走了。

其实他说“父母给我留下点儿钱”时,内心在阵痛。父母是因癌症,相隔一个月撒手人寰,那时他高中未毕业。父母去世给他留下的是拖欠住院的医疗费和债务,还有一无所有的一间房。好在街道、民政局通过有关方面,协调和斡旋得以减免,还给他安排了工作。庆幸的是,电影制片厂给了他住处。

医院,春燕对他大发脾气:不顾我的感受,把慈善强加给我,滚!

在三义里十八号,终于有一天,老人说:憨哥!孩子,你是好人。我想求你一件事。面对老人的话语,憨哥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壮冲动。为这样遭受厄运的父女,承担起“请求”的期许,他感到神圣。

“孩子,我看出来了,你爱春燕。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把这个东西,去吉林抚松县二道河林场,找到赵枫交给她?”老人说着巍巍抬起手一指。

他指的东西是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长盒。

孩子,你请假的误工费以及路费全由我承担。你能替我跑一趟吗?哀怜期盼的目光带出的话语,字字让人心碎。

他没犹豫,拿起盒,说了句:林伯父,我很快会回来。

(三)蛰麻子草

走下白山至抚松的长途汽车,在车上司机告诉他:去二道河林场要走二十里的山路。

憨哥学历不高,可在电影艺术的圣殿,也算见多识广。电影明星不说,就那些大导演,像凯歌、艺谋、小刚、天明、宝刚不仅见过,还面对面和他们交谈过,至于内容不外乎“放哪里?”“放哪都行”等。据此,被熏陶感染的他,或多或少也带有“电影人”的气质。他对司机笑了笑说:不就二十里吗?就当拍电影选外景地了。

秋色弥漫长白山。山石隐藏在浓密的翠绿中,睁着狐疑的眼睛;山风从暗冷的山沟中涌出,如同潮汐翻动着大海的页码,逶迤而至;白桦林、黑松涛、灌木丛把立场交给了山风,被风绑架着,被动地完成风的表演的同时,或尖叫、或齐吼、弯着腰为山风助阵。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憨哥感到孤单和恐惧。不同三年前,母亲临终断断续续地说:“儿子我走了,你一个人能行吗?”那种恐惧,是哀痛中迷茫的自我审视,现在却是孤独中的无助。

可能是早晨在白山长途汽车站的马路摊点,吃得不对付,他感到肚腹拧着花般的疼痛。顾不得了,好在四周无人,他疯急地解开裤蹲在马路旁草丛里。

啊?这是咋啦?他感觉到屁股像被马蜂蛰了一般疼。情急中,他站起来摸口袋找纸,除了钱,一无所获,无奈,伸手薅了一把草代替手纸。可了不得了,疼痛一下子像火燃烧起来,那疼痛像游走带刺儿的毒蛇,向心尖儿咬噬。他蜷曲着蹲在路中央,双手抓挠着痛处,哀嚎着就要倒下。

你这是干哈呀?咋啦?

憨哥听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话语。他此时真想找个石缝钻进去,躲避这难言的尴尬。他本想发泄地喊出:滚一边去!可人地两生,理智让他不耐烦地说声:谢谢!你走——吧。

哈哈——哈哈!大概是眼前的一切,姑娘看明白了。你招惹蛰麻子草了吧?这可是苣苣菜熬鲶鱼——苦了大嘴儿了。

什么是蛰麻子草?憨哥如同病痛求医,带着难言之忍忙问。

快!赶紧尿尿,洗!姑娘说得很干脆。

尿尿?洗?面对一个大姑娘尿尿?别说自己没干过,听也没听说过。

别嘚瑟了,快点!姑娘说完背过身去。

你躲远点,我——。

你真假咕(虚荣),弄不好你会完犊子的。哼!姑娘背身向远处走去。

憨哥背对姑娘走的方向,经过一番忙活,疼痛确实减少了许多,稳下神来,他有了偷看姑娘的能力。

姑娘在不远处的路坡下,摘下红色的头巾,露出一条长长的辫子,在映山红的衬托下,红红的脸凸显出野性的美;远处的云在游走,姑娘弯腰的身影,像一只追逐云的鸟呈现出动感的美。在摄影棚工作的熟识和感悟,他突然觉得那些导演们简直就是低能儿,他们永远没有眼前的创意。

姑娘来了,她把裹着沙土的头巾展开,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背过脸去,你用沙土搓你那红肿的地方!快!

眼下,憨哥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照办。

你去哪?

大姐,我——。

哈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引来山谷里杜鹃、棒槌鸟、山野鸡的和声此起彼伏。你叫我大姐?

我们天津人就这个习惯。

哦,“后脑勺留胡子——随辫(随便)”吧。

大姐,我去二道河林场,请告诉我还有多远?

哎呀!这儿离二道河林场还有十几里路了,你现在得找大夫吃药打针。不然,你会危险的。那——你——跟我走吧,俺们桦树沟有卫生所。

不,不,我能走,谢谢大姐。

装!还装!你改改口行不?叫老妹儿,叫大姐我听着别扭。

一辆马车停下来,车把式和车上的男男女女,纷纷跳下车围拢过来询问。姑娘朝人们笑了笑说:我哥肚子疼,没什么好看的。哥,不用叫咱妈,我扶你回家。

他懵了。他不知这善意的谎言,在姑娘嘴里说出来,竟如此的流畅和毫无避讳。都说东北人豪爽,从通化下车他就领教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陌路相逢,一个女孩子竟如此大度和爽朗。

人们大都深出一口气,乱哄哄又上了车。姑娘把一捆树枝放到山石后,伸手搀住她,他没再拒绝。

(四)山村情暖

桦树沟私人诊所,被姑娘唤作“张三婶”的大夫问她:这是谁?咋啦?

在山砬子捡来的,被蛰麻子草咬了。她说着话时那脸上的神态,真就像捡来小猫小狗一样随意。憨哥的脸在发烧,心生怨恨。然而,不管咋说人家是好心,又能说什么?总不能反唇相讥吧?他别无选择。

闺女,真有你的,咋啥事都让你赶上,前年捡个老头,去年检个老太太,今年出了格儿了,捡了个漂亮小伙,你看白净净的,真招人稀罕。

三婶,你“肚脐眼儿放屁——咋响(想)的”?你是不是“喝酱油耍酒疯——咸(闲)的难受”?快点!给他治治!

憨哥,这个五尺高的汉子,在拍摄现场,见过男人裸身抓拍床笫性爱的场面,他也曾问过自己,如果换我能做的来吗?回答是否定的,他也找到了他之所以成不了明星的根本所在。眼下,面对陌生女性,他真的做不来。他暗骂,瞧这伤,为啥非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好,我出去。你别以为这里是穷山沟,俺三婶治病,可是“二齿钩子挠痒痒——是把硬手”,啥病、啥人没见过?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扭扭捏捏真外道。”姑娘看出了他的心事。

出了诊所,三婶再三嘱咐三天来换药,一个疗程九天后再看。九天!此时,对于憨哥来说,不亚于被判九年的监禁。他不是来游山玩水,他肩负着老人的重托,更有对春燕的牵挂,他不得不选择离开。他把斜背在肩头的画盒移到胸前,伸手在一垛烧柴堆上,抻出一根木棍拄着,对姑娘报以歉意的苦笑,忍着下体钻心的疼痛,踉踉跄跄扭头就走。

背后传来三婶忧心的抱怨:燕啊,他不但伤的不轻,还得了肠炎发高烧,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他这样走了,你落忍吗?

燕?姑娘叫燕儿?憨哥又想起了春燕。

这样的人,假咕,别管他,活该!姑娘把辫子从胸前撩到身后,瞬时如一条悬挂在花格儿背景上的长鞭,在阳光下闪着醉心的黑色光芒。

大山深处的村落(当地人大概是叫“屯子”)静的出奇。除了不时传来鸟鸣和被微风吹的苞米叶,发出翻动的“哗哗”声,一切俱在沉默中。她们的话,憨哥听得很真切,他有了解脱的感觉。是啊,出门在外“不和陌生人说话”的经验,早在网上疯传,更何况这个叫“燕儿”的陌生开朗的女性。他顾不得头昏脑涨和钻心的疼痛,迈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阵晕眩······

当憨哥醒来时,他觉察到了,他躺在一间屋里向阳一面的土炕上。他听说过,东北是“对面炕”,两舖炕之间悬挂一帘隔开。还看到他的内衣洗完后搭在靠近窗户的横杆上,件件不亚于羞愧的旗帜。他不敢想象自己怎样度过的这三天,还有,不敢想自己被人脱去衣服的狼狈相,更不敢想象万一给他脱衣服的是那个姑娘,那——他的脸红得比他的伤处还鲜艳。他扭动了一下身体,很轻松,听屋里静悄悄的,确认无人后,他伸手把横杆上的衣服抻下来,用棉被裹紧自己,快速地穿好衣服下了地。

对面炕上有两套粗布格被褥整齐叠放,上面横躺着绣着山茶花的一对枕头。这里住着她和她的男人?

炕墙上,有几幅画陈旧又不失凝重地悬挂着。画,如何欣赏,他在春燕那里听到过,不过,春燕的“学生”不是他,充其量他是个“偷听生”。春燕说:“画讲究的是构图的意境,作者要表达什么,作者的内心世界,在画面上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至于技巧,在于细腻。人物也好,山水也罢,确切地说就是传神。”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逢迎,憨哥对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是他此时看见这些画,欣赏、感叹的原因。

墙上的画大都是素描,奇怪的是,画的都是相似的一个男人,形态各异——坐着、站着、沉思、伏案······不管是那种形态,都表达着作者留恋和追求的向往。突然,从画中人物的眼神里,他觉得像他见过的某个人——忧伤里那一瞥的雷同。像谁呢?春燕父亲?老人蓬头垢面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他发出自嘲的笑。他无法不自嘲,画像上的人目光深邃、身体修长。即使被岁月打磨,风蚀霜冷,也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院里传来响动,他赶忙站起来,扶住门框,挪步来到外屋向外张望。红头巾!他的脸像投进了火炉,火辣辣地燃烧;白大褂!他似有了安慰,很显然,这几夜是医生三婶和她陪伴着自己。

啊?你起来了?我的个老天,你差点吓死我!这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咋整?

他知道姑娘说的是实话。他知道这“三长两短”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万一那样,别说是个姑娘,就让他这个大小伙子也无法应对。谢谢大——他赶忙改口,谢谢老妹。

不用谢,俺们山里人没那么多讲究,更何况在山里能遇到一个人不容易,都像城里人那样绕着走了,就拿你来说,非被熊瞎子舔了不可。

老妹你叫什么名字?咋啦?

要给我送锦旗?不用嘚瑟,我叫赵秋燕。

秋燕?燕?名字的联想,他没法再矜持,他在把目光定格在秋燕的身上。风撩拨着她鬓角下垂的头发,明眸在发丝飘动中时隐时现,含蓄又俏皮;似珍珠般的两排白牙,在不厚的嘴唇包裹下,晶莹剔透;那条长长的似赶山鞭的辫子,沉甸甸的,一会儿胸前,一会儿被她撩到身后。如果说,黑色是坚硬的底色,那么,辫子凸显的是她的刚韧坚强;如果说,黑色是霸气的彰显,那么,辫子点缀俊俏结实的身躯,在这里只能用凛然不可侵犯来解释。让憨哥感到意外的是,那身材、脸庞、笑的摸样和春燕极其相似,所差的是性格:一含蓄,一野性。

你家里就你一个人?憨哥的问话,是要验证这三天究竟是谁和他在一起。   秋燕没有回答,侧过脸望着屋后的山坡,山坡上有几座坟,憨哥心紧缩,没敢再追问。

你去二道河林场干什么?是串亲还是出差?

我去找一个人,把天津带来的东西交给他。

哦,你认识他?

不认识。

男的还是女的?不知道。

这样吧,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替你去吧。

他叫赵枫。简洁的一问一答,憨哥着实感激,眼下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如此。

秋燕回来了。她告诉憨哥,二道河林业局人事处的干事告知:他们保存的档案中,不管男女没有叫赵枫的,如进一步查询须到林业总局,请耐心等待。

(五)旖旎群山

晚上再睡觉,三婶说家里有事。对面炕中间仅挂了一个布帘,孤男寡女,都处在青春期,憨哥“清醒”得一夜没合眼。秋燕醒来见一脸倦容的憨哥在屋外转悠,发出鄙视地笑。

你看你们关里人,这个假咕劲儿。我那疙瘩都没咋地,你倒好嘚瑟外面去了。快!我做饭,熬大馇子粥,吃完饭我上山,你睡觉。秋燕说着抄起葫芦瓢舀水填锅,

这院里晒得是枸杞吧?还有那绿绿黑黑的球是啥?院子里的憨哥出于好奇,嗫嚅着问。

那不是枸杞,是五味子,那绿的是昨天拾来的山核桃,那黑的是猪嘴蘑。

猪嘴蘑是蘑菇吧?憨哥拿起一个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张嘴就要尝尝。

放下!憨哥吓了一跳,赶紧扔掉。

猪嘴蘑,猪嘴蘑,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嘴变成猪嘴!哈哈——猪嘴蘑吃前必须用碱水洗,你真是棒槌。

这些都是从山上弄来的?

是。嗳?我还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妹,我叫韩歌。

哈哈!名字和人真般配。是有点儿傻乎乎的。被一个姑娘讥讽为“傻乎乎的”,韩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想起春燕,他知道她眼里的他,尽管人家没说过,和眼前的结论没什么两样。

吃完饭我跟你上山。

你行吗?

老妹真哏儿,把“吗”字去了,一个字,行!此时的憨哥的拘谨被秋燕的豪爽融化了。

山路上荆棘丛生,阳光从高高的桦树、松树、柞树的枝叶缝隙中扑泄下来,形成千条万条线,千丝万缕地编织着旷野的惆怅;远望,拥抱在墨绿中的枫叶,像血染的潮汐涌动,似在为生命的涅槃呼喊;杜鹃“姑姑——姑姑”的叫声凄厉,仿佛在对亡灵呼唤中,潜隐着苦寻无果的哀怨。一排松树掩映下,一座孤坟静默矗立,墓碑上写着:赵静茹、姚老头之墓。秋燕把手里的山菊花合着杜鹃花,编成一个花环,套在墓碑上,把辫子缠在脖子上,俯下身跪在地上。杜鹃哀鸣,山林静默。

憨哥知道,这坟墓里埋葬的是秋燕的父母。他没有犹豫,学着秋燕也跪下了。此时,憨哥的呜咽声在嗓子狭小的空间里咕咕游走。显然,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父母,也有他对孤苦伶仃的秋燕的同情,更有亡者的深深怀念。

起来吧。秋燕拉起憨哥。

我的父亲姓姚,生前没有名字,人们都叫他姚老头。他是 ,在朝鲜爬冰卧雪得了一种怪病,就是医生说的那种“帕金森”症。林业局照顾他,给他的工作是看山。我的父亲心灵手巧、别看身体那样,他不仅会干瓦匠活还会干木匠活,又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抬人参的把头。从小我父亲就给我讲 打仗的故事。有一次,他抱着我,歪着头给我讲故事的同时烧火做饭,灶门喷出的火焰烧焦了他的头发,从那以后他的头发再也没长出来。尽管那时他还年轻,姚老头的名字就叫得更响了。我十六岁那年,父亲看林的木屋起火,他没爬出来······

我的母亲生前当了一辈子民办小学教师。记忆中,父亲不让母亲做饭,就连她的辫子也是父亲为她梳辫,一直到父亲去世,从未间断过。我母亲在家除了做些针线活,就是画画,我家墙上的画就是她画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不满意自己的画,画了撕,撕了画,直到咽气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笔细细描画。她是心脏衰竭,猝死。

我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不仅养育了我,还给了我活下去的执拗劲儿。不说了,咱们继续向山上走。

憨哥流下伤心的泪。秋燕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他的父母,但她感到了他同病相怜的苦痛。

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山雀,更何况咱们利手利脚?憨哥!你有对象吗?

有——他想到了春燕,可这“剃头的挑子一头热”的爱,他不是不知道,赶忙说: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你们关里人太麻烦。对象就是将来的老婆,你想她啦?

我喜欢她,照顾她,可她就没说那种话。

为什么非听她说,你说你的嘛。

我怕说了,永远失去她。

你真憨,是你的赶都赶不走,不是你的总会失去。犹豫什么?

我们那里的姑娘很要面子,一句话没说对也许就无法挽回了。

你假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了各走各的。

你倒胆大,像你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留在家里,在我们那里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不怕,行的正走的直,不怕嚼舌头。

不远处,棒槌鸟在叫。

走,跟上去。手里的棍子不要扔了,咱去抬人参。抬人参?

不是挖么?

不许这样说。秋燕一下捂着他的嘴。

他赶忙解释:人参我见过,就像长胡子的小白萝卜。

秋燕笑着告诉他:你在城里看到的人参那是草参,咱们抬的是林参。林参很小,超过八钱的就为宝了。一棵够大的林参可以卖价到几十万元。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远近闻名的抬参把头。你不信?我父亲去世后,他教会了我,我很有把握的。今天,有你给我做“腰棍”,说不定给咱们带来好运。

这都啥对啥?棒槌鸟、腰棍、把头,啥意思?他不得不问。

别说话!秋燕命令。憨哥像又被蛰麻子草蛰了一样,警觉起来。一棵高入云天的柞树下,向阳面的树根盘节处,各种山花的拥抱里,一棵一对叶的人参警觉地仰望天空。当然这是秋燕的眼里的描述,憨哥呢,如坠云雾。秋燕从怀里掏出系着铜钱的红线,缠绕在人参的根部。然后跪在地上磕头。

你这是干什么?

告诉你,人参是天地孕育的精灵,是大山的魂。值得我们敬畏。

干嘛用红线拴住它?

我说你别破马张飞似的,一个劲地问这问哪,不拴住它就跑了。

憨哥“哈哈”地笑了起来,这笑里显然有对秋燕愚昧的嘲讽。秋燕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把红线绳解下来又揣在怀里。

咋啦?不抬啦?憨哥不明就里。

不抬啦?

为啥?因为你。

我?

看来,你对大山的神灵的敬畏欠缺,你不是俺山里人。秋燕说着眼里溢出无限的怅茫。走吧。秋燕说着先一步走了。

为什么?憨哥紧跟着跑了过来。

告诉你一对叶的人参,只生长了一年,小了些。再过三年,等你懂得了山里的规矩,咱再来。做个记号吧。

憨哥觉得惋惜。

不用,是你的它会等着你,不是你的你黑白盯着也白搭。

憨哥长这么大,在城市里看到的是车水马龙,听到的是人声嘈杂,秋燕每说的一句话,在他脑海里激起了极大的兴趣和求知欲。且不说树种的繁杂,但就野花来说,那牛皮杜鹃,黄色的娇嫩艳丽,白色的晶莹如玉;那随风摇曳、散发着奇香的“不老草”;那垂涎欲滴、拥挤长成一团的“笃斯越桔”;让他吃过苦头的、顽强生长的蛰麻子草;还有枯死的老树根下蜂拥、疯长的黑木耳;山核桃树下,满地滚爬的山核桃;“江沫石”是石头,但可漂在水面上;猴头蘑长在柞树上,孪生,如果这颗柞树上有一个,那么不远的对面的柞树上准还有一个。

桦树松树谈恋爱,你看到了吗?秋燕随意说。

树谈恋爱?憨哥急切问。

你看那高大摇曳的桦树,静默颔首的松树依肩并立、牵手偎依,像不像一对恋人相互守望?夏天,暴雨倾盆,它们不离不弃;冬天,雪雾弥漫,忠贞恪守。秋燕说着深情地环顾。

憨哥,此时感觉到秋燕在刻意地向他暗示什么。他又想到春燕,他不知他和她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他也不奢求此行给她那里留下爱的感动,只有问心无愧。

想到这,他深呼吸着像孩子一样跟随着含羞脉脉的秋燕向大山深处奔去······

(六)爱在朦胧

从山上回来,憨哥累得不行了,一头扎在炕上呼呼睡着了。睡梦中,他好像是又被“草爬子”蛰了,秋燕告诉他,会得大脑炎,会死人的,快起来!他突然感到了脚心刺痒,他警醒地坐起来,看到秋燕撩开给他盖在身上的棉被,用一根细草挠他的脚心。见他起来,秋燕“倐”地一下偎在炕沿下。他假装四下寻找,轻轻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辫子。那是怎样的感受呦?——一经接触,柔软滑腻如绸、凉爽缠绵似水,不忍碰触,又舍不得撒开,提不起,放不下,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秋燕感觉到了。自己的头发受恩于父母,长这么大父亲为她洗过,母亲为她梳辫过,被同龄的姐妹们抚摸着羡慕过,然而,被一个年长自己几岁的男性抓住辫子欣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一个惊呆不知所措,一个含羞不忍离去,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这许久是作者的感觉,对于当事者却是稍纵即逝。

别看了,辫子有啥好看的。秋燕红着脸站起来,辫梢像游鱼从木讷的半握手中滑出。尴尬,无法解释的尴尬,在整个屋内蔓延下沉。

你的鞋,我给你刷干净了,在外面可能晒干了,你得自己去拿。这不仅是秋燕扭转尴尬的话题,也是事实。

我这光着脚了?老妹,替我拿进来。你总不能让我光着脚出出进进吧?他从遐想里醒悟过来,有了油腔滑调。

不行,这可不行!秋燕本来尚未退潮的脸,羞得更红。

为嘛呀?

在我们这里是忌讳的。

这有嘛忌讳的?不就是一双鞋吗?

告诉你,在我们这里,女人把陌生男人的鞋拿进自己的家,未嫁的是招女婿,有夫之妇是请人“拉帮套”!

瞎扯!哪那么多事?上门做女婿,拉帮套我都不在乎。我现在需要鞋。

呸!不害臊!

憨哥隐隐感到了,他和秋燕在一起不仅愉快,而且张扬,与春燕给他的截然不同。秋燕低着头把憨哥的鞋拿了进来,背过身去递过来。憨哥没有去接,两眼紧盯着她那条颤抖的辫子发愣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谢谢!

不用卸(谢),带着套包子(驴马套夹板子的垫儿)走吧!秋燕笑着把鞋扔到他怀里。

憨哥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包裹了。要说说不清,其实也能说得清,秋燕的一颦一笑,似山茶花蕊在花萼中轻轻颤抖的低语,又似门前晚秋庄稼抽穗吐须时的沉吟,让他觉得她无时不刻地吸引着他;要说说得清,还真说不清,他不知他的哪个特质碰触了她的神经,让她率意而为?难道山里姑娘就是这个样子?

(七)启封隐情

燕儿,三婶让那个小伙子去换药,还说找你有事。木杖子外有人喊。

三婶告诉秋燕,林业局的干事早晨来了,你上山了。人家问你找赵枫,有啥事?秋燕说不是我找,是他。他说有人托付他把一张画交给赵枫。

燕儿,你把画拿来,我看看。三婶的脸上突然凝重起来。

画拿来,三婶就要拆开,憨哥一愣,秋燕伸手拦挡。三婶,你拆人家的东西合适吗?

燕啊,赵枫她已没能力,只有你有权利替她拆开。三婶在哽咽,一对年轻人茫然无措。

画卷抽出,徐徐打开。

啊?是油画,画面上一个拖着一根长长辫子的姑娘,牵着一头牛在林莽中穿行。牛虔诚地望着姑娘,姑娘回眸淡笑。整个画面被高大耸立的桦树林拥抱,被漾满山花的山坡托衬。姑娘的点缀是鬓角上的花,还有额头上的一颗红痣。好!画的太棒了!憨哥发自内心感叹。

“妈——”秋燕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长白低吟,林海呼啸,山花低垂,天池波涌。她仿佛又看到母亲临终的那一刻。依照母亲的吩咐,她采来山花,帮她把尽管已灰白的头发梳洗干净、辫好,把花插在她的鬓角和辫子上。她把镜子端起放在母亲面前,镜子里母亲消瘦起皱的脸舒展开了,露出惬意安慰的笑,额头上的红痣,像洪波托起的晨阳,姹紫嫣红。

燕儿,好好照顾自己,妈对不起你。

一封信,随画卷伸展呈现。

憨哥,这个唯一尚能有能力读信的人,手也在颤抖。

枫:

你可安好?咱的女儿秋燕儿长高了吧?睡觉还是不老实又蹬又踹吗?我还把秋燕称作咱们的女儿,你不怪吧。

二十五年了,你画画的造诣可能很深了吧?这些年,我很想联系你,看你的作品,但想到咱们的约定,我没敢贸然行事,我怕你不高兴。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你带来血肉剥离的伤痛,联系你如同在你伤口上撒下无情的盐。我深知我的罪孽,我愧对长白的一草一木,更愧对,在我最艰难的岁月日夜陪伴我的你。

枫,咱们都老了,好在在无望的忧愁和折磨中,在城市喧闹、虚幻的困扰里,我耳边依然响着你的声音,脑海里依然铭刻着你那清纯的形象。这张画我整整画了二十五年,现在托人给你带去收下吧。这是一个失情者的痛苦缠绵,是一个罪孽深重人的忏悔,这是一个记忆难以磨灭人的灵魂勾勒,又是一个即将走进死亡的人的自我安慰。请你宽恕我。

这封信,说穿了是阴谋,阴谋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春燕,随我回津后,经诊断:先天性心脏“二尖瓣闭锁不全”,这病治好了。谁承想现在她又得了白血症。医生说需干细胞移植,最好是同袍姐妹,我想到了秋燕。说到这你可千万别误会,秋燕常常在梦里带着怒气走来,我愧对女儿,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

枫,不为我,为咱们的女儿,你能否答应我的跪求。顺便让秋燕来,让我看一看,尽管他不叫父亲,叫我一声伯父,我死可瞑目······

信,不要让女儿看到,因我不配。

林川

信念完了。

林川是谁?是我的父亲?秋燕拉住三婶的手摇晃着。

燕儿,不要哭,三婶给你讲个故事。

三十五年前,林川上山下乡,来到二道河林场。唉!一个白白净净的城市孩子,可遭罪了,啥活也不会干,就知道画画。谁承想被人们称作“长白一枝花”赵枫看上了他,稀里糊涂地就结了婚,三年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秋燕,小的叫春燕。春燕出生后,病病歪歪,赤脚医生诊断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当地医疗条件,就是现在比大城市也不行,你们知道的。后来林川城里的父母身染重病,可赵枫知道他那个家仅有三十平米,如果四口人一起回到城里,后果不堪设想。赵枫断然提出离婚。两个女儿春燕让林川带走,嘱托他回城后千方百计医治好女儿的病,秋燕由她抚养。赵枫把一张光亮的袍子皮裹住春燕,哽咽着说:春燕啊,这张狍子皮有着大山的灵性,妈给你裹上,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呀。妈对不起你,你让我看看你,你也好好看看妈,能记住妈的样子吗?妈的女儿呀——

林川不答应。夜半,赵枫抱起秋燕偷跑了,来到咱们桦树沟住在他三姨家。没过三天,经人撮合赵枫和大她十八岁的姚老头就住了一块儿。林川找来了,哭求赵枫。赵枫告诉他生米已做成熟饭,他宁可违反婚姻法也不和林川回去。赵枫许诺,当两个女儿出嫁后,各自告诉她们的身世,如若不然,她将永远对秋燕保守这个秘密。从那以后赵枫更名叫赵静茹。

赵枫就是我的母亲!秋燕隆起的胸脯在抖动,眼窝里的泪珍珠般涌出。憨哥知道她是泪窝子很深的人。

你的父亲姚老头,到死也没得到你母亲的心,她为林川画像一直画了二十七年。燕啊!三婶跟你说,你也别难过。后来,姚老头哆嗦摇头的毛病越来越厉害,再为你的母亲梳头料理家务他做不来了,更要命的是他自己行动都困难了,他选择了自杀,点着了看林的小木屋。失去了姚老头,你的母亲更加忧郁哀伤。哀伤里有对你那个没良心的爹——林川的思念,也有对姚老头的愧对。他们都是不该死的人,老天爷没长眼哪。

秋燕把画像紧紧地抱在怀里,飞快地向后山坡跑去,趴在父母亲坟头上失声痛哭。峰峦如黛,林涛静穆,山花低垂,杜鹃啼血,一切,一切,都在撕心裂肺哭声中,渲染出无以诉说的哀痛。

憨哥被灼伤了,确切地说被爱情的悲剧灼伤了。

在拍摄现场。那些导演们为一个爱情悲剧的结局,用药物催情眼泪,用音乐渲染悲怆,哭爹喊娘地示范,拍摄出来玩意儿,又能感动出多少眼泪?这里,一个女人深爱一个男人二十七年,另一个男人又爱这个女人二十五年。把这个故事镶嵌在爱情童话里,给人的又是什么?想到自己,他同情暗恋着春燕,如今秋燕已妙曼不动声色地挤进自己的心里。他做出了选择,只要秋燕同意,他一辈子嫁到山里来,这可能吗?

(八)远山在呼唤

憨哥和医院。走廊处,护理春燕的那个护士神情怪怪的,和他点了点头匆匆走开了。憨哥拉着秋燕冲进病房,春燕的病床已空空荡荡。憨哥的头“轰”的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秋燕的眼里的泪珠,汨汨地淌下来。悔恨痛惜,让她一下子瘫坐在床铺上,憨哥扶住了她。

春燕的哪个帅气的主治医生带着满脸的丧气来了。憨哥,我的老大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咋才回来?

春燕怎样啦?春燕到底怎样啦?你是干啥吃的?憨哥的脸上的愤怒紧急集合了,拳头像炮弹呼啸而出。主治医生倒在地上,嘴角淌出了血。秋燕在他背后死死抱住他,哭喊着:冷静!你这是干哈?

医生挣扎着爬起来,用挂在耳边的口罩擦干净嘴角的血说:大哥我不怪你,我该揍,我没尽到责任。跟我走!

去哪?

回家——三义里18号。

三义里18号的大门上挂着吊钱纸,一张贴在墙上的白纸上写着:恕报不周。一排花圈缎带上清晰地写着:林川老师千古;供桌上摆放着蒙着黑纱的,林川的照片。春燕坐在水晶棺前焚烧纸钱。

秋燕看到了,几乎是跪爬着来到灵前,憨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绞痛蹲在地上,男人粗哑的哀嚎,夹杂着女性尖利的哀鸣,把纸钱灰震的飘飘摇摇。

爸,妈我给您带来了!把长白的风也给您带来了,您老睁开眼看看。秋燕举着母亲给父亲的画的像,像被秋雨淋皱、秋风摔打后的山菊花,顽强摇曳着放逐苦痛哀嚎。

憨哥!这是我秋燕姐吧?一脸苍白的春燕被主治医生搀扶着,哽咽着站起来。

憨哥拉起秋燕说:这就是春燕。

秋燕打开那张画,流着泪侧过头,捧到春燕眼前,妹妹,这就是咱妈。

妈?咱的妈?她在哪?

咱的妈,早已离开人世。

妈——春燕亲吻着画像瘫软下去,主治医生扶住了她。秋燕像是从医生怀里夺过春燕,紧紧地抱在怀里,呼喊着“妹妹——妹妹”,随即,把脸贴在春燕的脸上。母女三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无声的泪、哭诉的泪、汨汨地交织,像一条冲垮堤岸的河水肆意流淌。

春燕清楚地记得,小时去幼儿园路上,看见其他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搂着妈妈的脖子哭闹,她曾问爸爸:我妈妈呢?我也要妈妈。那时,她在父亲嘴里得到的答案是:你妈妈在咱老家照顾姥姥,等你大了爸带你去找她,让她不分白天黑夜地抱着你。时光荏苒,当她明白事理后,她隐约感到再提妈妈,父亲流露出的是痛苦不安。她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但是,她无时不刻地盼着把带她去看妈妈的那一天。如今妈妈来了,竟是阴阳两隔。妈——她无力地哀嚎。

姐,爸爸的肖像是妈画的吗?

是,妈从我记事时就画,直到她离去。

姐,太像了,姐,你看到这张画就如同爸站在咱们面前。春燕吞咽了一口泪水,说:姐,这是咱爸临终给我的一封信,你看看吧。春燕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折叠方方正正的信纸。

春燕:爸的女儿,

你让人带来的信,爸收到了。信上说,你的干细胞移植成功,病体好转,看罢,就像我得到重生一样,欣喜若狂。你说你还意外地获得了爱情,那一夜,我兴奋地一夜没合眼。爸祝福你,祝你们幸福。信里你没说明白,好像你爱的那个他,不是憨哥,是你的主治医生。当然这是你的选择,爸无权干涉。可我觉得憨哥那孩子挺好,善良厚道,他为咱家付出的太多太多,咱们对不起他。

告诉你,憨哥出门了,我相信不会太久,爸也许就会给你个惊喜,你将得到你从小一直诘问我“我妈在哪儿”的答案。

在这个人世上,我不会太久了,我自己知道。癌症对我来说我并不恐惧,我愿意接受死神的惩罚和救犊。因为我内心被愧疚折磨,死去对我来说并非痛苦,而是解脱。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把我的骨灰带到长白山二道河林场,你妈妈会告诉你们把我埋在那里。切记!唯此,我的灵魂得以慰藉。

                                父草书

憨哥把两张画并挂在灵棚的横梁上。风过,赵枫和林川像是在向来吊唁的人们频频表达着谢意。画像背景中的山树,一起律动起来。林海呼啸,流云扑地,山泉瀑泻,峻岭巍峨······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燃烧的纸灰纷纷扬扬地抛向天空,急骤、漫无目的地飘洒;灵前的烛光努力挣扎着抵御那无情冷风的的肆意;花圈摇晃着发出“哗哗”哭般的哀嚎;压盖在水晶棺头的一块白布,“倐——呼啦”一声飞起来,飞向遥遥的天际,翻滚旋转着向东北方向而去······

(节选自《海河柳》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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