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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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到了腊月,北京还是不下雪。人们总说,北京一下雪就回到了北平,这话不假,光是去故宫旁边的角楼看看,从那一角的白,仿佛就能窥见整个北平茫茫一片的样子。若此时钻进羊肉馆,和好友二三吃吃酒,涮涮羊肉,蒸汽升起来混杂着麻酱的香气,模糊了窗外的大雪,那场景可真是一年到头来最快活的事情。
可惜这样的景象只能想象,一回过神儿来,北京还是北京,还刮着冷冽的北风,干燥的样子看不到任何下雪的前兆。我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象,想起上次看到下雪,竟然是在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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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下雪,这听起来是件荒唐的事情。文人们爱写四季景色,冬春尤甚,但也多是江南的雪、故都的冬,找不到一篇写台北的冬、台北的雪的文章。似乎雪线从不会跨越福建,冬天也只给台北留下了湿冷、多雨的个性。
三年前我住在罗斯福路时,领略了一整个冬季台北的雨,连坐计程车都和司机开玩笑,台北的一月可以下三十二天的雨。就在感叹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时候,一场大雪突袭台北。这可能有些夸张,因为市区里雪并不大,但却能实实在在看到雪花飘落下来,别说台北人,就连我也兴奋得出去撒欢拍照,脸书上也都是下雪的视频,一片热闹的场景。
记得应该是一月末的一个周末,雪来得突然,突袭了都市人还绵延着的梦乡。我传讯息回大陆,告诉早早回大陆的伙伴台北飘起了雪花,大家都发来诧异的表情,非要我交出视频方才能够证明。由于时候尚早,心生念想去阳明山看看真正的大雪,只可惜好友们已经不在北市早早回大陆过年,我稍作准备,便独自乘捷运到剑潭,搭公车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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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市的半年,阳明山我也去过好几次,但如此拥堵的场景,还是头一遭。私家车争先恐后,生怕这雪什么时候兀的停了下来,即便从公车上看不清窗外行人的表情,但也能大致想象到那股新鲜与兴奋。公车缓慢盘山而上,山中雪景也不断变化,过了中国文化大学,再往窗外看,已经是银色的一片了,“银装素裹”四个字实在难以形容这场景,只觉得整座阳明山都精神了起来,一扫连日阴雨的抑郁,山也兴奋,树也欢欣,呼应这些拥簇着上山的人群。
公车停在游客中心,再往上走,就需要徒步了。登山道有好几条,我曾去过小油坑、擎天岗,那时去的时候山里的花还没谢,和朋友买好了便当,走累了便歇着,还有几处温泉都可以直接脱了鞋子坐进去泡,那是一种样子。而现在、眼前,我独自一人看到的阳明山,已经是另外一副样子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过去听说“登七星而小台北”,还从未走过七星山上山的步道,为了在离开台北之前看一眼雪中的北市,随着人群走进了七星山步道。
才没走一会儿,就发现自己一人出行,准备全然不足。比起周遭游客一身齐全的装备,登山杖、雪地靴,厚实的外套,我似乎只带了一双腿来。穿的运动鞋不仅不防滑,还增加了登山的难度,而山中气候更寒,一件薄外套、一条牛仔裤让寒气肆意窜进身子里,好不凉爽。但我心中始终惦念着那个下雪的台北,暗下决心一定要登顶七星山,顾不这些,继续拾级而上。步道两旁有很多树枝,我把上面覆盖着的雪一把刨开,挑选了一支粗壮的树枝,在一头裹上纸巾,用左手拄着,竟然也有些登山者的味道了。
雪里登山,麻烦的不仅仅是气温的寒冷与体力的消耗,更麻烦的是石阶上冻着的一层冰面,稍不留神就会滑到,一双运动鞋让我更为狼狈,只是登山的人多了,渐渐发现一个窍诀。前人踩过的地方,多了以后形成一块印记,不少人踏过后还用力猛踢,将冰面踢掉,方便了后来者。沿着这些脚步,上山的路方便了许多,我也帮着后来者在石阶上摩擦清理。
雪还在下,下雪的时候世界被分开成两块,登山者聊天的声音、喘气的声音绵延着山路向上而去,有一家老小出动,也有些和我一般年纪的大学生三两结伴而来,相互说着“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下雪”,一片欢笑。山路两旁则是另一个世界,白色的世界里寂静好像也是一种声音,偶尔能听到雪从树枝上落下的簌簌声,就是雪地里的见证。我寻着这两个世界的声音,艰难前行,大约过了快两个钟头,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色豁然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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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得一大块平地出现在眼前,平地上覆盖着雪,一座古意盎然的亭子,撑起了对雪天的无限想象。还来不及在亭子里歇息,来到亭边,还有一丛芦草挡在面前,但山下台北城的雪景已无法再被阻挡。好一副快雪时晴图!好一个登七星而小台北!今日得见!雪还没有停下的样子,飘在半空中的雪花就那样覆盖在台北城上,淡水河清晰可见,如一条冰龙在市区跃腾,蜿蜒着出海去。
雪中的台北实在无法用任何言语来描述。眼前的景象,若不是一场突然的大雪,若不是一时的兴致,若不是半路拾来支撑着上山的树枝,若不是着静默着的亭,又如何能见,如何能得呢?这景、人与事,三者缺一不可,我一人站在芦草前,静默地望着台北,天地间似乎就只有我一个人,雪中的心境已经飞出了七星山,和雪花飘在了一起,多么的自由啊。
雪中我记起黄庭坚的诗,“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庭坚此诗,想必眼前也应有这样寥廓的场景,才生发出这样的感慨吧。我也一人在这天地中,都是孤寂,但心境却有不同,雪中的孤寂让人澄澈,给人自由,清绝的场景,触目感怀,沉寂了许久才从中抽离,想到再过一周就要离开台北,雪天里我微微颔首,算是和他告别。
下山的路更为艰难,但心中装了一个雪天的台北,总觉得欢欣雀跃,下山的路程也不那么危险了。再回到北市时,雪已经停了,水泥丛林回来了,夜市回来了,呼啸而过的机车也回来了,只是七星山上的场景却再不回来。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也不知是我梦见了一场大雪,还是雪化成了我。时至今日,当我还在念叨北京的雪时,离台北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也已经过了三年了,但正如诸君所见,关于这场雪的一切,我都记得真切、都记得清晰,这好像是我心里的一片梦田,一闭上眼,还站在七星山上,眺望雪中的台北。
其实哪里有回不去的地方,哪里有到不了的远方呢?只是那时间、空间和人结合在一起,非得那场雪不可,非得那座山不可,非得那茕茕孑立的人不可,“即便是在果壳里,我仍然是无限空间中的王”,非得要这样孤寂、高傲的魂灵不可,才撑得起台北的这场雪来啊。
世间几人真得鹿?继续等一场雪。
之秋
于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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