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仁怀的冬天，总有一片让你思念的雪

思雪

已经隆冬了，就要迎春了，还不见雪。我开始思雪。

突一天清晨，是谁，撕开云帱山上的云层，让山下楼群温室里的人，极目远眺起娇羞的雪。透过隔着冬天的窗，谁都经不起诱惑的雪。那雪，在树梢上，灰蒙蒙的，极富婚纱神韵，在雾弄下时隐时现。

快看雪，一会儿就不见了，快拍。邻窗看雪人，说起雪，用现代化机械，拍雪留念。他肯定和我一样，在看雪思雪，想挽留雪。

时过中午，再抬头，云帱山上，只有丛林，再不见雪。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呢，这雪？心中顿起涟漪，忆起从前的雪，故乡的雪。

一

故乡黔北三合安居村的初冬，百草枯凋，晨起，地上有霜，这是另一种雪。穿上露出大脚趾的胶鞋，娘就鼓励我，蛮儿，趁着有霜雪，快去采摘。今天白菜一定好吃，猪草也一定可口。我不，妈，脚僵，你看这鞋。鬼崽，再不，今天就不给你们买新衣新鞋了。

一听有新装，弟俩和我，蹦出了门，哪管什么霜雪。摘满一背篓白菜和猪草回到家，娘已打点好秋收的高粱，要去集镇卖给粮站，再换回新衣新鞋。

等啊等，娘终于在山丫口出现。远远眺望，感觉娘，神采飞扬。

穿着棉鞋和袄子，我和弟弟一蹦三跳行在上学的路上。不多久，下雪了。棉鞋踩在吱吱作响的积雪上，玩雪仗时摔在雪地上，感觉这雪，温暖的，软绵绵的，不粘污泥，舒服极了，恨不得一年都是雪。

（母亲当年给我们买的棉鞋）

玩雪、踩雪，一冬就过去了，年复一年。每进入冬天，我们就开始想雪、盼雪，只要有霜有雪出现，娘就一定会为孩儿添新衣新鞋。

二

冬天一堂课上，何瑞银老师开始给我们上语文课《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雪呢，好大好大，这天呢，好冷好冷，可是还有人去钓鱼。同学们，你们敢吗？我们从小就要树立这种不怕冷不怕累不怕苦的精神。

坐在教室里，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冷呢？既然让我们从小树立不怕冷的精神，可老师为何要用煤为我们生上火？你看，窗户上的塑料布上，还冒热汗了哩。那人干嘛要在雪天去钓鱼？喔，原来家里没吃的了。我们生在新社会，多幸福！

下课了，推开教室门，操场上满眼是雪。学了古诗，真有人不怕冷。冲出教室，有人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有人在雪地上费劲地滚铁环和抽打陀螺。雪是软的，玩赏物怎么转得动？看着雪地上的笨娃，女同学都笑了。有人跑到离学校米的池塘边，看水上是否结冰，看池边有没有披蓑衣钓鱼的爷爷。一转眼，课间10分钟过去了。跑回教室，在老师走进教室前，全班同学齐声朗读起古诗《江雪》。

放学了，雪还在下，屋顶上再也寻不着瓦片。积雪路上，小伙伴们手牵手，同声背诵起《江雪》。那童音，穿透山村，回响耳边，打动空中舞雪。

第二天回到学校，教室好冷，是火炉熄了。班长追问是谁封的火。是四母狗。外号叫四母狗的同学忙上前查看，原来在他封火时，忘了插火眼儿，缺氧就熄了。那时谁都不懂啥子叫缺氧，班长就扯把子，凡以后值日封火的，必须插火眼儿，不然火出不了气，就要断气，跟人一样断气就得死。

太冷怎么办？趁未上课，全班同学就在教室的一个角落围成一团，开始“挤油渣”的游戏。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挤进挤出。一阵功夫，身上真不冷了，可有人身上，衣服挤穿了，裤裆挤破了，鞋不知挤飞哪儿去了。由于怕羞，就悄悄到老师那里取两颗大头针，回到教室将挤破的裤裆扎起来，哪想，针尖扎痛了裆。一帮同学笑开了，原来他扎着小鸡鸡了。

三

雪是冬天的礼赞。没了雪，怎能叫冬天？

有时想，睡一晚上，清晨醒来，满山遍野都是雪，这冬天才不愧是冬天。果真，不用等得太久，雪就来了，玩雪的另一种游戏就开始了。

院坝里，把雪扫平，洒一把谷物，谷物上支一个盖子，枝子上再系一条绳，绳的另一头，握在暗处的我们手上。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唯独麻雀不知道。

叽叽喳喳，一刻功夫，麻雀们飞来了，正准备往盖下蹿。不料，院坝外柏树梢上的喜鹊突然扯着嗓门大声叫起来。这一惊叫，胆小的麻雀“嗡”地飞了。

鬼逮着你了，你这该死的丫鹊，看老子甩石头打死你。我准备追赶拖着长尾巴、站在树梢上点头哈腰吼得不停的喜鹊，娘走了来：谁敢？你这兔崽子，好事干不成，坏事一大堆。

娘真管得宽，喜鹊又不是你养的。知道啥子，喜鹊喳喳叫，有客要来到，它是跟咱家通风报信来了。

果真，傍晚时分，舅妈冒着欢快的雪花到我家，她来打听邻家的哥哥勤不勤快，老不老实，好将女儿许给他。

我们仨崽高兴开来，倒不是为邻家哥哥高兴，而是客人一来，娘就要整肉吃。可我们知道，楼上没腊肉了，年猪也还未杀！失望的心情中，我偷偷听到爸妈低八度的对话。“他爹，怎么整？”“杀鸡如何？”“鸡要下蛋嘛。”“那就杀公鸡。”“公鸡要配种。”“留一只就行了，多了要打架。”“行！”

爹娘从里屋出来，与舅妈交谈着邻家哥哥的好。甜言蜜语的作用，舅妈就迫不及待想去哥哥家一睹究竟。

糟了，舅妈一走，吃鸡肉就泡汤了。三兄弟齐上阵，将舅妈死死留下，必须吃饭再走……

夜餐桌上，舅妈连连夸赞：大妹子，你家娃懂着事哩！你真会调教。

娘白了我一眼。调什么教，懂啥子事？你看几个崽吃饭那模样！

如豆的煤油灯光，温暖着被雪包裹的小屋，那晚，我们兄弟仨牙缝里塞满了鸡肉，舅妈眼里，满是勤劳善良的未来女婿。

后来，弟弟问我，哥，喜鹊叫就真有客来，真有喜事？这鸟真灵验。那天幸好你没赶它，记住以后要保护它。

四

下雪的时候，我们家那条叫黑三的狗，总是在门外咕咕地叫，等着主人为它开门。

开了门，它一步跳进屋里，使劲摇尾巴表示感谢，并将背上的雪抖落在主人眼前，让主人知道冬天很冷，它需要暖和暖和。炉火边上，黑三将长嘴靠在主人脚背上，身子在主人坐的板凳下缩成毛茸茸的一团。

家里来了客，坐不下，黑三仍不走，让客人无法落脚。父亲瞧了，猛吼一声，你这喂大猫儿的，出去！

黑三埋着头拖着尾，很不情愿出了门。如果我是狗，当时我一定会想：吼什么吼？屋外满是雪，你出去试试。还想我帮你看家不？

那晚，黑三太冷，跑到很远的草垛里睡了。第二天，黑三毛上满是雪。那晚，不知它是怎么度过的。由于没有黑三看门，磨房里的两袋粮食被小偷乘着雪夜偷走了。

母亲知道这是黑三在报复，于是给它在磨房里铺了一个窝，下雪的时候就让它进屋烤火。有雪，有黑三，再不担心粮食。

雪地上，黑三跟着主人，踩出的脚印梅花般可爱。一转身，黑三已蹿出老远，不知它为何疯跑。主人不管这些，只顾在雪地里采摘猪草。正当主人背着猪草回家时，黑三已叼着一只野兔大摇大摆归来。

那雪，够让人怀想连篇——雪地里的一条狗，很轻松就将一只野兔逮住，然后让主人在雪季里美美打一个牙祭，而它，几根骨头就可美滋滋啃上两天。

五

一有雪，总爱穿着长衫的邻家蔡大公就会抬头看天。看着看着就自语，这雪，好呢，来年丰收呢！

不解，我问娘，天上下的雪，又不是白面，看那蔡大公高兴成那样。蔡大公真会哄人！娘嘲笑，蠢孩子，蔡大公说的是真。瑞雪兆丰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娘说得文绉绉的，还是不解，跑去问老师。何老师说，雪大，把地里的害虫冻死了，来年庄稼就不得虫害。

老师是知识分子，当然信他。第二年，粮食真的丰收了。蔡大公逗着我们，我的话是真的吧，我是天师，我会算呢，只要有雪。从此，我们信了蔡大公，知道他是一个看雪便知来年的蔡天师。

进入冬天，爆米花的师傅如期而至。遇上有雪，他也会抬头看天、看雪。估算雪会落得很紧，他就将爆米花用的竹框和塑料布设在雪地上。他说，雪干净，爆出的米花掉在雪上，可以捡来吃。

娘舍不得白米，就用玉米爆花。玉米装进爆米机后，她还要让师傅放进少许糖精，那样玉米花有甜味才有吃头。

师傅右手拉扯着火炉风箱，左手摇转着火上的爆米机。时间到了，他流畅的一系列动作后，只听得爆米机“嘭”一声巨响，米花似雪花，伴随着一股热浪漫天飞舞。开始还用手捂着耳朵的小伙伴们，见米花后就乐呵呵地狂抢起来。邻家孩子的家长上前阻止，娘就说，小孩子家，吃不了多少，让他吃啊！多爆一锅，嘴都要吃痛呢。

白的雪，白的热气，白的米花，捧吃米花的雪白小手，交融成白的乐章，温馨的场景。其实，雪，不是冷的，它的出现，让人感觉什么叫温暖，什么叫幸福，什么叫过年。

六

进入仲冬，有雪的冬，杀年猪在山村就开始了。几乎每天，都会听到猪被杀的嚎叫，从这家传到那家。这声音，把冬天叫醒，把远方游子叫回，把过去一年叫成幸福年。

选好黄道吉日，娘烧了一锅开水，等着彭屠户来杀猪了。我们小孩，只管偷着乐，雪地上划个圈，玩起“打赢仗”、“斗鸡”的游戏。

邻家小孩也跑来，除了玩，更重要的是在等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的猪肉，哪怕杀一头猪需等两三个小时。

邻家来的，还有爹请来拉猪的六哥、秋二哥、润清哥、小咪爷。杀年猪，有点儿像办一件喜事。尽管彭屠很忙，东家杀到西家，可大家都耐心等待，心里充满喜悦。

终于等来了。彭屠哼着小曲儿，跺着脚，抖着身上的雪片，嘴角边还浸满刚吃完饭留下的猪油。我们小孩都喜欢他，因为他来才有肉吃，一见他就忙称“彭大爷”。

谁怎么拉，谁拉哪个部位。交待清楚后，拉猪杀猪正式开始。

两脚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彭屠双手叉腰，口叼屠刀，活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快刀手。我们小孩站在旁边，看得聚精会神。

猪嚎叫着被拉上屠凳，彭屠手起刀落，猪很快就变了声。不过，都几分钟了，猪还未咽气儿。原来积雪上的屠凳受力不均侧在一边，猪脖子不正把刀闪了。第二刀算我的！彭屠疾呼一声，第二刀又捅了进去。

娘见彭屠杀了二刀，相当不愉快，不过，她听彭屠那话，又放宽心了。在山村，杀年猪意味着一年圆满结束，也祝福新的一年，所以屠户不能闪失，猪血也要规规矩矩流在盆里，意味来年不折财，好财运。

杀猪从没闪过手的彭屠叔，今天怎么出了洋相？娘跟他开玩笑，怕是你多喝几杯了？没有，嫂子，再醉我也不会失手，今天是雪滑造成的。不会过河怪河湾，不会犁牛怪枷单，你杀不死猪怪雪。嫂子，这是真的，我的手艺你还不知道？彭屠叔见娘责怪他，就认真解释。老爹嘿嘿笑起来，你嫂子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都怪这该死的雪。

香喷喷的猪肉很快就上了桌，左邻右舍，一家老小，都得来庆贺，都来吃喜。摆了三四桌，看着大家大片吃着肉，大碗喝着酒，老爹很有成就感，这一年，没白忙活。

一阵海吃海喝后，邻家三狗哥醉意渐浓，明天我杀猪，全部……全部……通通的有请。接过三狗哥醉话，润清哥声音似洪钟，后天我杀，人人都得去，不去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家瘦猪。其实，润清哥的猪比谁家都肥，他还假装谦虚一下。

屋里，热气腾腾，浓浓的人情味儿和年味儿，把屋外积雪装点得格外干净和清朗。淡雅的月光下，但见远山那么白，白过山腰，白过屋顶，白过庄稼地。有雪，有丰年，有团圆。真的感谢雪!

七

山坡上、屋顶上都是雪，池塘里、冬水田里，水面已结成薄冰。

邻家一个绰号叫加些诬的伙伴，陪我们一同去水边玩冰。捡一块石片，轻轻一飘，石片飞得好远，悦耳动听的“嚓嚓”声，一定惊动水中鱼儿。

水田边，加些诬要去滑冰，他说书上看到过有人滑过冰。我不清楚能不能去滑，于是怂恿他先上。他当真踩在冰上，走着走着，“咕咚”，冰破了，他掉了下去。好在，水不深，冰水没过小腿。他连哭带骂起来，说我害了他，使他鞋和裤打湿了，脚被冻僵了。

哭声惊动他奶奶。奶奶站在屋外朝他咒：着得好，一天到晚不落屋，冷死你。还不快回，看老子棒子吃你肉！

我拉他上岸，可他怕回家。山坡草垛上，我们扯一捆草，和着一些干柴，在积雪上烧起火。不久，他的裤和鞋烘烤干了，我们又去邻家屋檐边专敲手指粗的冰棍，放在口里，形同暑天啃吃雪糕棒子。

奶奶又见他顽皮，又骂开了，砍脑壳死的，你吃嘛，吃多了牙齿要落。奶奶转身后，我们又开始敲冰，啃冰。

这样玩雪还不过瘾。春节来临，赵公公家的商店来了地耗子、小火炮、冲天炮。瞒着爹妈，我们几个凑好钱，买上地耗子、火炮，将它们装在雪人身上，插在冰上，然后点上引线。“哧——，轰——”，雪人炸成飞雪，冰块炸成冰花。

冬天，冬的雪，玩不尽的雪。美好的童年，美丽的雪，洁白无瑕的雪。期待雪，成了一个人的童年岁月。

八

故乡，雪在冬天才有，我要冬天才回。多年后，冬天也不回了，故乡渐行渐远，雪变得模糊了。

我眼前，与雪有故事的蔡大公、彭屠叔、拉猪的六哥、加些诬的奶奶、我的奶奶、我的父亲，还有我家可爱的黑三，都走了，乘着飘雪。

不知他们那儿有没有雪？反正，故乡的雪，我少见。

原以为是回去得少，所以不得见。不过，我听邻家已经抱孙子的润清哥和开商店儿的赵公公说，现在雪下得太少，一年不如一年，有时是一个冬天都不见雪。一进冬天，天空都是空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山村里，没几家人了，再听不到杀年猪此起彼伏的声音回响，也见不到杀年猪时家家户户吃请的吆喝。

村里仅有的孩子，不玩铁环，不玩陀螺，不玩斗鸡，不玩雪地铺小鸟。偶有雪，也不玩雪，怕冷待在家里仰面看电视，低头玩手机。

没雪，喜鹊也没了，更莫说喜鹊报喜的故事。没了雪，少了人家，爆米花的师傅也不来了。好多孩子，不识爆米机和喜鹊。

少时近个娃的瓦木村校，如今只有十几个娃，宽敞水泥楼教室里，尽管透不进一丝风，可教室里十多个孩子愈看愈显孤单与冷清。孩子名称也变了，不叫当初的崽、当初的娃、当初的玩童、当初的泥孩，而叫留守儿童。教室里，见不到“挤油渣”的场景，见不到火炉和几个娃如何封火的争论。兴许是因为没了冷、没了雪。村子里，没了父母的责骂，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再听不见。

这雪，让人怀念。不见飘雪，怎不思雪。要寻雪，会不会只有找教科书中的《江雪》？

（作者：王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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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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