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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深夜时分

 

图:KonstantinYuon

“有多长时间我没到那儿去过了啊!”我对自己说。十九岁以后就没去过。我曾经一度在俄罗斯生活,感觉到俄罗斯是我的,有随意东走西走的充分自由。乘车走三百俄里路并不费事,可是我一再延宕,没有成行。几十年岁月就这样过去了。终于到了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刻:要么现在就去,要么永远去不成。必须抓住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好在此刻是深夜时分,不会碰见什么人。

我从桥上走到河对岸去,在七月之夜的月光下,可以远眺四周的景物。

这桥多么眼熟,是原来的,仿佛昨天才见过一一古老粗陋,拱着脊背,看上去甚至不像石桥,而像永远不会毁坏的化石。当我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我以为它在拔都时代就存在了。然而只有大教堂下面那陡坡上残剩的一点城墙和这石桥能够说明这座城市有古老的历史。其余的一切不过是陈旧、乡气罢了。奇怪的是,从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少年的时候起到现在,世上确乎有了变化。从前这条河不能通航,现在呢,无疑经过了一番疏浚清理。月亮在我的左侧,从高空照着河面,在它的摇曳的光影中,在河水的闪烁的波光中,有一只白色明轮船。那轮船静静的,像是空无一人,虽然所有的舷窗都被照得通明,犹如一只只呆滞的金眼睛,而且把光投到水面上,形成一根根流动的金水柱,轮船似乎就停在这些水柱上。这景象我在雅罗斯拉夫尔、在苏伊士运河和尼罗河上都看到过。巴黎的夜晚潮湿、黑暗。在看不透的天上,烟雾弥漫的落日余晖呈粉红色,塞纳河水黑焦油似的从一座座桥下流过,桥上的灯光倒影也在桥下形成流动的水柱,只不过是白、蓝、红三色的,像俄国国旗一样。而我眼前的这座桥上却没有灯,它是干燥的,布满尘土。前方坡上是城市,被它的许许多多花园遮蔽得昏暗,花园之上耸立着消防队的瞭望台。天哪,那真是难以述说的幸福啊!我第一次吻你的手就是在夜间失火的时刻,你捏了捏我的手作为回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这个默许。整条街上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在非同寻常的不祥的火光里。当时我在你家做客,忽然听见外面警报声起,大家一齐奔向窗口,然后跑到栅栏门外。火远远地烧着,在河对岸,但是火很大,炽热而迅猛。黑红色的烟团滚滚上升,从其中高高地蹿出深红色的火苗,颤抖着,把靠近我们的大天使堂的圆顶照成红铜色。就在这推推搡搡的人群中间,在由四面八方聚拢来的平民百姓说出的时而惊慌、时而悲悯、时而兴奋的话语中间,我闻到了你那少女的秀发、脖子、布衣的芳香,于是我突然下定决心,连气也不敢喘地握住了你的手……

我过了桥,上了坡,沿着那条铺了路面的路走进城去。

城里没有一星灯火,也没有一个活人。寂然、空旷、平静、凄凉,是俄罗斯草原之夜的凄凉,沉睡中的草原城市的凄凉。只有花园里的树叶在七月均匀的微风中让人难以觉察地,小心翼翼地抖动着。这微风不知来自田野间什么地方,温柔地吹拂着我。我走着,天上一轮大大的月亮也在走,像一面圆圆的镜子滚动着穿透树枝间的黑暗。一条条宽阔的街道躺卧在阴影中,只有阴影遮盖不到的右边一排房屋的白墙被月光照亮了,黑黝黝的窗玻璃反射着阴郁的光。我在阴处,沿着黑影斑驳的人行道向前走,那人行道上像是铺着透光的黑色丝织花边。她有过一件与此相似的晚礼服,非常华丽,长长的,剪裁得极好,与她纤细的身材和年轻的黑眼睛特别配称。她穿上这件晚礼服显得神秘,而且对我冷淡到使我觉得委屈的地步。这是在什么地方?在谁家做客?

我的目的地是老街。我本来可以走另外一条近一点的路到达那里,之所以折进这些花园间的宽阔的街道,只是想看看那所中学。等我走到中学所在地,又是一惊:一切还是半个世纪以前的老样子,砖砌的围墙,砖铺的院子,院内有一座大砖楼,一切都像当年我在的时候一样公式化,枯燥乏味。我在大门前流连片刻,想在自己内心唤起回忆的愁绪和悼惜之情,却没有能够做到。我初次走进这大门的时候还是个一年级学生,剪寸头,戴一顶新的蓝色学生制帽,帽檐上端饰有小银棕枝,身上穿一件新的有银纽扣的学生制服大衣。后来我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穿一件灰色直领上衣,一条裤脚有套带的时髦长裤。难道这就是我吗?

老街在我看来只是比以前窄了一点,此外毫无变化。坑坑洼洼的马路,没有种一棵树,两旁是些落满尘土的商人住宅。人行道也是坑坑洼洼的,不如在街心走,沐浴着月光……今夜几乎同那个夜晚一样,只不过那是在八月末,满城是堆积在各处市场上的苹果的香味儿,而且那么暖和,穿一件腰里系根高加索皮带的斜领衬衫走路真是一种享受……换一个地方,比如在天上,还能记得这个夜晚吗?

我终于没有决心走到你家。你家想来也没有变化,那我就更害怕看见它了。现在换了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住在那里。你父亲、你母亲、你弟弟都比年纪轻轻就亡故的你长寿,然而他们也都相继辞世。我家里的人也都去世了。不仅是亲人,许许多多在我踏上人生旅途的时候成了我的朋友或者与我友好相处过的人(当时他们也踏上人生旅途不久),都相信这旅途不会有尽头,但是我却眼看着一切开始,流逝,终结,速度如此之快,而且就在我跟前!我在一处重门深锁的商人住宅外的石礅上坐下来,回想我和她相处的那些早已逝去的岁月中她的模样:梳理得简单朴素的几近黑色的头发,明亮的目光,被太阳晒得微黑的嫩生生的脸,轻柔的夏衣覆盖着的贞洁、健壮、自由的少女身躯……那时候我们的爱情刚刚开始,我们的幸福还没有蒙上任何阴影,是无猜无忌、绸缪缱绻、心花怒放的时期……

夏末俄罗斯县城中那些温馨光明的夜晚确有十分独特之处。那么平安,那么祥和!一个老更夫敲着梆子在夜幕下的快乐的城中踱步,只不过为了消遣,因为没有什么可提防的。安心睡觉吧,善良的人们!仁慈的上帝,还有老更夫不时无忧无虑地去仰视的高高的光明的天空,会保佑你们!老更夫走在白日里晒烫了的马路上,只偶尔出于嬉戏的目的用梆子敲出舞蹈的节拍。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城里只有这老更夫一个人没有睡觉的深夜时分,你在你家那入秋前已经呈现凋萎景象的花园中等我。我轻轻推开你事先开了锁的栅栏门,溜了进去,无声地匆匆跑过庭院,到了庭院深处的板棚后面,走进黑影斑驳的花园中。远远地,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上,你的衣服现出朦胧的白色。我连忙走过去,怀着一颗快乐得忐忑的心去迎接你的期待的目光。

我俩坐着,在一种幸福的迷雾中坐着。我用一只手搂着你,听着你的心跳,另一只手握着你的手,通过它感触到整个的你。夜已深沉,连梆声也听不到了。老更夫大概躺在某个地方的长椅上,就着温暖的月光,嘴里叼着烟斗打盹儿。我向右边望去,看见月亮已高高地、清白地照着庭院,屋顶闪着磷光。我再向左边望去,看见消失在其他苹果树下的一条长满枯草的小径,而那些苹果树后面,穿过另一座花园,有一颗孤独的绿色星星正从低处窥视我们,它的光是那么微弱,既像恬淡寡欲,又似乎有所期待,无声地述说着什么。不过那庭院,那星星,只是在我无意间映入了我的眼帘,当时世界上只存在一样东西:灰蒙蒙的夜色和夜色中你那闪闪的目光。

后来你送我到栅栏门前,我说:

“假如真有来生,我们能再相见,为了你今世给予我的一切,我一定要跪下去吻你的脚。”

我来到没有阴影的街心,朝我下榻的客店走去。当我回头望的时候,我看见那一点白色仍在栅栏门处。

现在我从石礅上站起来,沿着我来的路往回走。显然,除了看看老街,我还有别的目的,是我怕向自己承认的,然而我知道我非达到那个目的不可。我去了,想看一看再走,这回是永别了。

路又是我熟悉的。一直向前,然后向左,经过市场,从市场转到修道院街,往城关走去。

市场好像城中的另一座城。货摊的气味很诱人。小吃摊是一排长桌和长椅,上面搭着天棚,光线暗淡。五金货摊的通道中央上方用铁链子吊着一幅巨眼救主像,他的金属衣饰已经生锈。面食摊前总是一大早就有成群的鸽子跑来跑去地啄食。上学途中可以看到数不清的鸽子!都是肥肥的,嗦子鼓鼓的,啄几下跑几步,娴雅而又有点作态地走着“之”字,晃着身子,一律不停地伸缩着头颈,像没看见你似的;可是只要你一靠近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它们就都飞起来,拍着翅膀,发出哨音。夜间这里有许多可恶又可怕的大黑老鼠忧心忡忡地飞快地跑来跑去。

修道院街通向野外,人们从城里回乡下去要走这条路,死后下阴间也要走这条路。在巴黎某条街上有一家人,两天两夜与众不同地做道具似的在大门上挂起丧仪用的黑纱和锡箔纸,两天两夜在大门洞里搁一张蒙着黑布的桌子,上面摆着印有黑框的纸供前来吊唁的客人签名。在出殡的那一天,又有一辆带黑色华盖的大马车停在大门口。那马车的木架都涂上了黑焦油,活像装鼠疫病人的棺材。华盖的垂边剪成圆形,上面有大颗大颗象征天穹的白色星星,而顶篷四角都挂着卷曲的黑色缨饰-阴间的鸵鸟羽毛。拉车的马异常高大,一律披着漆黑的有角马衣,马衣上面画着一个个大白眼圈。一个老酒鬼坐在高得不得了的驭座上等着出殡,他也象征性地穿着一套道具似的丧仪制服,戴一顶类似的三角帽,心里却肯定在嘲笑那句庄严的话:“愿主让他们安息,永远光照他们。”①我们这里全然不同。风从野外顺着修道院街吹来,人们用白布条幅抬着敞开的棺木迎风走去,摇晃着死者那双目紧闭、眼睑鼓起的没有血色的脸和额上的五彩冠冕。她也是这样给抬走的。

到了城关,公路左边矗立着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皇上②时代建立的一座修道院,它的要塞式的大门总是关着,要塞式的围墙里那座大教堂的几个金色葱头圆顶闪闪发光。再往前走就是野外了,另有几堵不高的墙围着一大块方形地,种着一片树林,几条纵横交错的长长的甬道把它分割开来。甬道两旁,在许许多多的老榆树、椴树、白桦树下,散布着形式各异的十字架和碑牌。这块地的大门敞开着,我看见了那条主要的甬道,非常平坦,似无尽头。我怯生生地摘下帽子走进去。夜是多么深沉、多么静默啊!月亮已经落到树林后面去了,而视野中的一切依然清晰可见。这一大片有坟茔、十字架、碑牌的树林在透光的阴处构成斑驳的图案。黎明前风已止息,树下的明与暗的斑点都在酣睡。树林深处,从墓地教堂后面,忽然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一闪一闪地飞快地朝我滚过来,我不由得闪到一旁,我的头立时冰凉,而且收缩起来,心脏猛地一蹿,停止了跳动……这是什么?它跑过去不见了,而我的心仍然悬着。我就怀着这颗停止跳动的沉甸甸的心向前走去。我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我沿着甬道一直朝前走,走到尽头,在离后墙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我面前的平坦的地上,枯干的小草间,孤零零的卧着一块既长又相当窄的石板,头朝墙。墙外有一颗绿色星星像珍奇的宝石般从天边望过来,和从前的那颗一样光华四射,只是不会说话,一动也不动。

(年10月19日)

①原文为拉丁语。

②彼得大帝的父亲。

图:KonstantinYuon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暗径集》,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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