笸箩.簸箕
文/胡塞尼(阿訇)
这是夏天的时令,未到三伏天,已热得不行了。阳光格外的刺眼,甫一抬头直视一下就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大片橘黄色的阳光碎银般地投射下来,烤热了整个小镇,到处都弥漫着被烤熟的气味。我在院子里来回折腾地走了几步,浑身上下早已汗津津的,顷刻间感觉身子越来越弱,脚下暄软无力,随时都有散架摔倒的可能。我皱了皱眉头,迫不及待地走进屋里,打开风扇,用毛巾擦掉爬满细碎的汗珠子。不会,伴随着那种被烤焦的气味,在风扇送出的若有若无的风的吹拂下,迷迷蒙蒙中我睡着了。
大约是下午六点钟的光景,我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母亲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说是尔沙被枪毙了。母亲的眼睛红得厉害,她好像哭过。说完,母亲便急急忙忙朝门口走去。我的脑袋瞬间像被什么沉重的钝器打了一下,完全处于空白状态当中,干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问的话终归没有问出来。
看着泛着白光的窗户,对玩伴尔沙的回忆逐渐清晰了起来——他黑而瘦,麻杆身材,外表看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四五级大风都能将他刮跑。他总是低着头走路,脸上挂着一种灰白不堪的气色,与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
说实话,因职业的缘故,我是寺里的阿訇,专门负责为亡者净身沐浴,平常那些死死灭灭的消息已无法再触动我久已麻木的心灵和闭锁的眼眶。但这回,听到这个噩耗后,望着窗外的枣树,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想起儿时与尔沙一起上学一起玩耍的情景,眼泪更汹涌无边了。
和我年岁相当的尔沙,像一朵花,却在这闷热不堪的夏天里凋零和枯萎。我竟然没有料到,尔沙的死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哀伤和痛苦。
夜里,我梦见自己走在坟院边宽阔的麦场上,整个麦场像死了一样空旷沉寂。一种类似丧钟的轰鸣声,许是一种悲恸的哭号声,戳穿了整个夜幕,也刺破了我的耳膜。后面有冷风吹来,脖颈处感到凉飕飕的。我好几次向四周张望,除了满天繁密的星星、夜色和月光,还有那些影影绰绰起伏不平的坟茔模糊的轮廓外,我再也没有看到什么。倏尔,那声音变得微弱了,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已听得不是很清晰。奇怪的是,最后那个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沉到什么深处里。在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之后,我警惕且恐惧地注视着四周;再抬起头仰望,此时月光已上升到正中央,周围的物景也开始由乌黑变成模糊,由模糊变成隐约,由隐约变成清透。令人猝不及防的是,那个古怪的哀号声再一次响起,那个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到大,似是夜猫的嗷叫,又像是破门板被敲打的声音。这回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借着月光的映衬,我分明看见了不远处有个黑影,黑乎乎的影子一根木桩一样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这黑乎乎的是什么,我的脑海首先袭来的答案是,一个人——不,是亡魂。我不由得极度地恐慌了起来,心脏嘭嘭嘭地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那个黑影像是一下子发现我一样,跌跌撞撞地朝着我的方向走来,我慌了神,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涌出。我试图拔腿逃遁,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死死地贴住地面不放,始终没有迈开半个步子。大难临头,我在内心里深深地惋叹了一声。那个黑影越来越近,我的鼻息粗重了起来,额头上顿时沁出黄豆大的汗珠。我非常绝望地望着夜空,月色一下子变得晦暗了起来,四周被一种死亡和恐惧的气息给凝注了。我索性闭住双眼,屏住呼吸,候等着可怖一幕的发生。仅仅隔了几秒,那异常凄厉的声音直抵我的耳膜,里面好像钻进了无数个发出嗡嗡声响的蜜蜂来。先是有一股劲猛的风吹来,让我的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接着是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气味。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声音居然在一番轰鸣之后终于平息了下来,周围的一切又陷入到巨大的沉寂中。我猜想那个黑影又藏匿在某处或某一个坟墓旁。我努力定了定心绪,犹豫一下,还是大胆地睁开了双眼。任凭我怎样将眼睛睁得多大,但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在我转身之际,左脚似乎碰触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的那只左脚,连同我的整个身体,顷刻间嗖嗖发亮。那个东西忽然皮球一样漂浮了起来,移至到我的眼前。我定睛一看,眼前漂浮起来的东西分明是个人,不过整个脸颊血肉模糊,垂下的手臂正往外渗血。我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全身触电一般震颤,脸色煞白。待我试图转身逃跑之际,那个人竟然开口说,哈赛,别怕别怕,我是尔沙。
我惶恐地问,你真是尔沙?
他的头颅似乎微微地晃动了一下。
我迫不及待地又问,听说你被枪毙了。
他深深地垂下头,沉溺在久远的沉默和哀伤当中。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为什么被枪毙?
他始终一言不发,那会儿给我的感觉却是一年的漫长。
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跟他说,好好的光阴放着不过,是不是给人当马仔?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顿,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瞧不起穷人,他们也瞧不起我。
我问他们是谁?
他又一次陷入漫长的缄默中。
我紧追不舍地问,他们是谁?
令我没有料想到的是,他竟兀自呜呜地哭了起来。
见他这样伤心地哭着,我就宽慰他,说不说也行。
少顷,他对我说,你想听我说说实话吗?好,我说给你听——母亲嫌我没出息,媳妇骂我囊怂,亲朋好友笑我一事无成。我今天之所以沦落成这样,全都是他们逼的。
你说你是被他们逼得?他们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相信是吗?你不相信我是被逼的?
我相信,我相信行了吗?
别哄我,我知道你肯定不信。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除了几声沉闷的咳嗽声,我再也不肯吐出半个字。他见我如此,冷笑了一声说,还有你也看不起我?
我听了“你也看不起我”,觉得分为刺耳,有点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这样说我?
他的鼻腔里发出了冷笑,说你以为自己身为寺里的阿訇爷,高高在上,不屑于与一般人搭言。阿訇爷呀阿訇爷,你忘了六年前我去寺里看我你吗?
我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
那时我涨红了脸走进你的屋子里,你接过我的赛俩木(问候)后,示意让我出去,却跟坐在沙发上的客人继续聊天。
我大口咽着唾沫,说不会吧,想是你误会了吧?
他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说那时我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后,感觉孤苦凄凉,形单影只,不知为什么,那么多朋友同学中我想到你。因为你是我们中唯一的阿訇。那时我多么地希望,倚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之上,向他倾诉一下我内心里的郁闷和痛苦。阿訇呀,你为什么将我拒之于门外?
我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衣裤,羞惭难当直淌虚汗。
我极力地解释说,没想到你当时会找我倾诉?我当时之所以挥手示意,是想让你先外屋子坐坐,客人走后我们俩再聊聊。
他从喉底挤出了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真可怜?
我附和道,是啊,你的人生真是不顺。
他从容道,你想听听自从我们俩中学毕业后,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嗯”的一声。
他放粗声音,语气里有了说书的味道,说父亲去世后,我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也可称作受难,像河台镇里九十年代初那些穷苦的年轻人一样,挖过甘草,干过小工,抱过石头,下过煤窑。到最后,什么都干不长,要么自己干不下去,要不人家不让我干下去。你知道吗?我难以忍受家人和亲戚朋友那种不经意间向我投射来的轻蔑的眼神,那种眼神一秒一内简直可以宰杀了我。我再也无法想象,那些屈辱、辛酸和无奈像一只巨大的网罩着我,致使我感到窒息和压抑。现实的压力不但蒸发了我所有的血液,也灼干了我的五脏六腑和眼睛。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假若我再蜗居在这个小镇不走,要么我被他们活活给折磨死,要么我会自己彻底疯掉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恨这个小镇,恨这个小镇所有的人......
我打断他的话,问包括我在内吗?
他忍不住咯咯笑了,说你也怕我恨你?
我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他,又看看洒落着无数颗星星的夜空,苦笑了一声。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我的尴尬,不无宽慰地说,怎敢恨你老人家?要不那次也不至于到寺里去找你谈?
不恨也好。我松了一口气,把脸转向一侧,继续问你经常会梦见你的父亲吗?
他说,无数个深夜里,我都会梦见去世的父亲,他每每站在我的前面对我笑眯眯地看着,偶尔也会挥手让我走过去。那时,我想到了死——准确地说,我想到了自杀。可是我下不了这个手——你是知道的,且不说有没有自杀的那份勇气和决心,单从经典上来讲,自杀是一件不可饶恕的大罪。
你是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我问。
那时节——九十年代初,小镇上隔三差五都有从云南回来的人,他们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一改昔日灰头灰脸的面目,个个西装革履,外表光鲜。他们脸上挂着骄傲的表情,压根不会把所有人放到眼里,全然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他们不但不为自己铤而走险的勾当和做作的行为感到羞耻,反而似战场上雄赳赳凯旋归来的勇士。我讶异地发现,不消说他们的父母妻儿眼睛眯成一道缝笑嘻嘻地将他们前簇后拥,连那些亲友——甚至你们这些寺里的阿訇,也对他们百般地问寒问暖、献殷勤。
我立时感到有股火辣辣的东西从心头涌上嗓子眼。说真的,我对他的含沙射影很生气,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听你再这样说下去。
这让他感到很意外,他没有想到我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近乎用一种哀求的口气说,我不是成心要打击你,看在玩伴的面份上——要不看在我死过一次的份上,还是听我说下去。
他不止一次成心讽刺我一下,如果再不提醒他的话,我相信后面的话还是会涉及到我的。我说,要是你还将所有的怒气和愤懑撒到我的身上,我想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他嘿嘿一笑,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不过,他的口气还是像以前那样盛气凌人。他继续说,那时节我时常坐下来思谋,为何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总对那些从云南回来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上去,为何他们总对我们这些老实弱民满脸的不屑呢。这里面潜伏着怎样的玄机?直至母亲突然有一天当着我的面,用一种十足艳羡的口味夸赞从云南回来的穆萨,说他如何盖起了新房、如何为父母买了很多吃喝穿戴方面的东西,我才幡然明白。我听见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咬牙切齿地说,没摊上个儿子娃娃,没享个清福,这辈子也算白过了。媳妇串门回来恶狠狠地告诉我,穆萨的媳妇孩儿吃得满嘴流油,穆萨媳妇自个儿穿银戴金把自己打扮成电视上的演员一样。我气不过,给她一个耳光,最后两个人扭打着滚在地上就像一根麻花。我心情极其郁闷,抱着双肩在麦场上整整哭了一宿。那段时日,我被母亲媳妇和街坊邻居的话弄得凄惶惶,恨不得找个无底深渊跳了进去永远不出来。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在那一时刻,我多么想对一个心腹之人倾诉自己内心里的苦闷。
结果你想到了我?我扭过脸说。
他似乎对我的提问很是不满,愤愤地说,我敢肯定当时你也不会把我看在眼里的。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摇头说。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他高声叫了起来。
我厌恶地看着他,说你还是继续把你离家出走的过程讲完。
也正是在那年夏天,不,应该是秋天,感到万念俱灰的我满心绝望地下了决心,誓死都要去趟云南。有一天我去父亲的坟头上美美地哭了一场,然后回到家里,未向任何人打招呼,就收拾行李出门了。记得刚出门那会儿,我穿了一件磨损得又破又皱的黑色夹克,裤子上还沾着许多污渍。我当时抱定主意,这次非要混出个人样来,即使死也死到外面。在火车站,我就跟一个比我大很多岁的四川人踏上了去云南的火车。到了云南下关后,我们就在一家卫生环境相当差的小旅社住了下来。捱过一个月无聊的日子后,那天四川人通知我晚上有情况,让我收拾好行李。我他去哪里?他看了看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果真晚上九点十分,有人上来叫我们下去坐车。上了车才看见除刚才叫我们下去的那个人和司机外,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面目十分狰狞。过了七八个小时,车停下后,中年男人招呼我们下来,把我们领进一个破败不堪的屋子里。屋子里挤满了像我一样头发乱蓬蓬的外地人。中年男人立在屋子中央,俨然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他厉声对我们喝道,现在谁也别想回去,只要你们跟我这次跑一趟,保管你们挣个一二十万的,一辈子也花不完.....
我有点按耐不住地问,那,你们去了一趟什么地方?
他说,缅甸。
一听缅甸,我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变得急迫了起来,不解地问,知道是缅甸还为什么要去?
他嘿地一笑,忍俊不禁地,缅甸有什么好可怕的?再说一来当时中年男人并未告诉我们前往的地点,二来我当时也打算豁出命弄出点名堂来。话是狠话,却说得低沉哀怨。
你到底还是跟了去,我的语气里透着些许无奈。
他说,秋天不太深,但毕竟刚下过雨,我们一干人在云雾萦绕的丛林中行走,周身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寒意来。树林无边无际,周围空旷无人,我们置身其间,就像是蚂蚁爬行在巨大的巢穴上。走在葳蕤的密密匝匝的树林中,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有好几次我险些晕倒下去。我们走得浑身酸胀不已,小腿肚抽筋——即使这样,中年男人未喊听,我们中谁也不肯先叫嚷停下来休息一下。眼看着浑身被抽了丝一样,走不动了,中年男人伸手做了一个停的姿势。似乎有人上前打听前方具体的情况,他只顾将水壶凑到嘴边,咕咚咕咚地痛饮,不置可否。月光被切成碎末洒落在树林中,洒落出满目的斑驳,眼前的一切就显得不那么清晰了。不到十分钟,中年男人就用大头皮鞋踢我们,催促我们赶快起身。我们全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走路都慢了下来,连呼吸也沉重了起来。半夜中还有一种叫不上名的鸟凄惶惶地叫着,声音大得吓人,给人以无限的悲凉。不知是走了八九个小时还是十一二个小时,中年男人说,走过前面的这条小河就是缅甸了。听到这句话,垂头丧气的我们内心里马上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和狂躁。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感到很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到了缅甸,这么快越过境。
我立刻跟上一句,你们过去就取上货吗?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我们跟着中年男人进入一间茅屋时,东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草屋里没有一个窗户和一张床,中间留有几个窟窿透气,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屋子里弥散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用鼻子使劲一嗅,脑袋就有被涨破的感觉。中年男人扔掉废品一样将我们扔到这间茅屋后,扭身要出去,走到门前对另外两个手下交代了一番,宣称任何人不经许可都不准擅自从这间屋子走出半步。中年男人说话的口气真让人受不了,这感觉就像我们是一群被关押的犯人一样。
我问,那时就没想起家?
他冷冷地说道,正如我一开始我对你说的那样,我恨这个小镇、恨这个小镇所有的人,但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的时候,也偶尔会想起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大多时候也更愿翻阅自己前半生的路线图,我本想勤勉知足、平平稳稳地过完这辈子,却怎料受不了那份窝囊气出走他乡,如今却家畜一样地被关在这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要是换做我,也会像你一样这么想。我对他说。
走上这条道,就无路可退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我说你们在缅甸住了多少时日?
他说,就在哀怨和痛苦中煎熬了半个月后,中年男人忽有一日领着两个肤色黝黑的缅甸人,手提着尼龙袋,披着星光闯了进来。我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了走出牢笼彻底解脱的感觉。中年男人凹凸不平的脸上显示出一种紧张和亢奋的表情——我们立刻感到大战前夕内心里满溢开来的那种激荡和恐惧。那两个缅甸人放下袋子后先行离去,他们俩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的黑夜当中。除了背心,把上面的衣服全给脱了,好吗?似是在商量,又像是在命令,中年男人抛出这句话。我们脱衣服的样子有点抖抖索索,眼神迷离地看着中年男人——那样子像正受刑的犯人一样。中年男人示意我们将双手举起背过身去,另外两个手下将足足半斤之余的厚重的东西绑到我的腰上,再用绷带紧紧地勒住。被绑的我们,走起路来个个活像企鹅,两只手向外夸张地甩开,一闪一闪的。天色已经黑成一片,中年男人手电筒走在前面开路,他说走我们就走,他说停我们就停。就这样走走停停,行走在茂密的树林中的我们,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你们走到半道上出事了?我问。
不错,他说。当我们正走到中缅交界处那条河中央的时候,边防军们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团团围住,我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开始到处乱窜。慌乱中我们听见有警察向天空鸣枪,只听了嘭的一声,我们立刻被吓傻了,呆若木鸡般站在原地,醒来后又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一阵头皮发麻后,我猛吸一口气,撒开腿向另一侧飞奔而去。刚迈出几步,不知脚底下被什么绊住,一个趔趄,我斜身向坡底滚去。到坡底,我翻开眼睑,看到天空密密麻麻全身星星。估计是摔伤了右腿,我疼得难以呼吸。当我拖着摔伤的右腿艰难地爬出一段时,隐隐约约地听见上面一片骚乱,枪声夹带着哭喊声,一颗子弹嗖地从我的头顶上的一棵树梢上掠过。不知是被眼前的黑夜给遮挡,还是被枪声吓破了胆,我的大脑一时处于虚妄的空白当中。我强忍着走了几步,但终于受不住钻心的疼痛,就只好就势躺卧下。昏睡中,我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拷在我的手腕上,我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从地面上爬起来,睁眼一看,两位警察战士站在我的两侧。那时我已泪眼朦胧。当被拷住的那一刻时,我才恍然大悟,我的一生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一生,先是上完小学中学,接着打工娶媳妇,最后受不了窝囊气离家出走。我想这就叫做悲剧命运——就是你一辈子只犯了一次错,只铤而走险了一次,但只一次你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就这么简单。
他们审问你的时候,你没为自己辩解?你只不过替人跑腿的马仔而已!
辩解?他冷笑,说连中年男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你身上的东西呢?你把它扔掉了吗?我的声音有点急促。
他又发出短促的笑声,说到手的货说扔就扔吗?
你疯啦?你简直疯啦!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高声喊了起来。
别做白日梦了,扔不扔都一回事!我宁可连人带货地被抓住,也不愿将货扔掉。
我甚至有点迁怒地冲他嚷嚷,你这是何必呢?你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窝窝囊囊活一生,不如痛痛快快死一次。
这又是何苦呢?
你根本不明白?
当法官宣判你死刑的时候,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说实话,也许你真的不相信,当我听到被判“死刑”的时候,我嘴角上挂着微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时,我就想,等挨过了一顿枪子的痛苦后,我就彻底与这个无聊的世界和压抑的人生告别了。
死,终归是都要死的,但这样的死法不好!我泪眼婆娑。
死了也就死了,后悔也没用。间或起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舍得抛下自己的两个儿子吗?他们俩那么年幼,我不甘心地说,难道他们俩也不能让你留恋这个世界吗?
啊——他的胸口好像被什么重重地痛击了一下,他干脆喊了一声。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刺破了整个夜幕,哭声中蕴含了对自己年幼儿子的无限留恋,对自己命运多舛的人生的无限感慨。那声音仿佛从坟墓深处中传来,有一种苦涩和酸痛在里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哭声变成低吟,那种抽抽泣泣地声音。我下意识地问,执行前你见到你的母亲和媳妇吗?
摊上这样一个母亲,这样一个媳妇......?他的口吻有点气急败坏。
你没跟她们交待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在接待室里,她们就坐在我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根本没有拿起话筒,我笃笃定定坐在椅子上。我之所以落个今天这样的下场,某种程度上,都是她们亲手造成的。内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无需再跟她们费什么口舌,于是我们把头低得更深。那头她们放开嗓门拼命地喊着,我硬是不端起话筒。身边的狱警亲眼目睹了一切,显然是受不了我的冷漠,于是要求我端起话筒凑到耳边。我假模假样地将话筒凑到耳边,话筒里传来那头刺耳的哭喊声——那哭喊声,说实话让我觉得恶心。她们央求我说一句话,一句算作临终遗嘱的话,我还是铁石心肠般地始终没说一句话。探视的时间到了,狱警无奈地拉起了我,我若无其事地拖着沉重的脚镣朝着门口走去。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瞥见她们晕倒在地,一旁的狱警过去将她们搀扶了起来。
我惊异地看着他说,你就不能原谅她们?临死之际,你没什么对她们交待的?
有什么可交待的?我死了,她们也就心安了,也就消停了,再也不会煞费苦心地鞭笞我、数落我!他的鼻腔哼的一声。
他的话音刚落,我问,子弹穿进你的头部,你疼吗?
他大概觉得我的问话过于天真,用一种十足轻蔑的口气说,你说疼吗?简直是疼死了。要是那几颗子弹穿进你的头部,你会感觉怎么样?
他这么一说,我的脸烧了起来,好像谁把辣面子敷在我的脸上。我愤愤地回敬了他一句,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突然发现什么地问,鲁哈(灵魂)是干净的,可你一身血污?
我的肉身还未被濯水(净身沐浴),灵魂所以一身血污!我来就是要你帮我的。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问要我帮你什么?
第一件,你必须亲手为我濯水,洗涤掉我身上的血污和污秽;第二件,我被埋掉后,你要经常给我上上坟、念念经,罚赎我在顿亚(今世)上的罪过。
我满口答应,这些都不是问题!
这下我放心了!不想看看我的坟墓吗?
我说,看看也行,在哪?
在那!跟我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去了。眼前的他,就像一团飘起的黑雾,轻盈盈地向前飘去,在穿越一大片坟地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到了吗?
他诡秘地笑着,说快了,快了!
他身上的味道,细细闻着,透着几许血腥气。似乎又没走多远,他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喊我过去。在稀薄月光的照耀下,我还是清晰地看清了这是一个白天刚挖出的坟,两侧的黄土还散发着新鲜呛人的味道。
这就是我的坟墓,我现在要下去了。我们就此一别。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我要回家了,你就回去吧!说完就跳进坟里。
我走到坟沿边,看看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此时,大脑出现了空白。突然我的双脚被什么往前一扯,我失去重心地跌倒在坟墓里——那是深不可测的漆黑中。
我被自己的哭喊声吵醒了。我一摸浑身,全身是水,心剧烈地跳荡和害怕。我怀着沉重忧郁的心情,想着尔沙不忌冒昧地闯入我的梦境,给我托了这样的一个梦,究竟想启示我什么?只要我的大脑清爽,我的眼前就会时常浮现尔沙在夜幕下,从坟沿边上腾地一跃而下的一幕。尽管我知道人死后灵魂要回到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屏障世界里,但是我斗胆地猜想,包括尔沙在内的那些年轻的灵魂,以分子的结构,以破碎不堪的形象,整夜萦绕在河台镇的上空,盘旋在坟墓之上。
九十年代初的那些年轻人,像着了魔,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撩拨着推搡着,被欲望蒙住了心窍,怀揣着金灿灿的发财梦跑起了云南、跑起了缅甸。最后被枪毙的枪毙、被关押的关押,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消失,走的是荒芜悲壮的路。生活对于他们是艰辛痛楚的,又是耻辱的;而死亡对于他们则是一种解脱和逃离。他们命定般地风过林一样轻盈盈地来到这个今世,又风过林一样轻盈盈地返回到另一个世界——当一切大雾在瞬间渐渐散去,在另一个世界里,剩下的就只有悔恨了。他们活着的时节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撑他们的腰杆子,让他们体面前有尊严地活到这个尘世上。像我这样蜗居寺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苟活于世的主要理由,难道就是没心没肺地活着,难道就是亲眼目睹那些年轻人的尸身通过我的双手被送进坟墓里的俩赫德(偏窑)里面吗?在这场生死浩劫中——即使我被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也委实没有做过什么,只是麻木地浑浑噩噩地活着。
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尔沙口唤(去世)了,我们才有理由感到悲戚,甚至长久地怀念。
消息传出的第四天中午时分,尔沙的尸体终于被拉了回来。一直到他家里,我的心里还是乱糟糟的。我刚跨过他的家业已锈蚀的铁皮大门,悲伤就扑面而来。我的儿呀,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喊声,声音让人听得有点瘆。定睛一看,他的的母亲发疯一样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几绺青丝白发垂挂在两鬓,嘴里发出振聋发聩的哭喊声。一番撕扯一阵哭喊之后,她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嘴儿翻起了两大坨白沫。两个女儿和几个女人抱住,摇脑壳的摇脑壳,板肩膀的板肩膀,锤大腿的锤大腿,掐人中的掐人中。好在这么多人帮忙,一阵折腾后,她的声音好像又从幽深的古井中传来,富有抑扬顿挫之感地续了起来。站立在院子中央的男男女女,看到眼前哭天抢地的一幕,便一阵惊讶一阵唏嘘一阵叹息。她自我惩罚似地捶胸顿足,眼泪急流一般地顺势而下,一部分流进嘴角里面去,另一部分顺着下巴滴落到前胸上。想不到这个平时连说话的力气都凑不足的女人哭喊起来,像狼的嗷叫一样,那么洪亮、尖锐,嗷嗷嗷...呜呜呜...嗷嗷嗷...呜呜呜...嗷嗷嗷...呜呜呜...嗷嗷嗷...呜呜呜...。就这样,她眼泪一把,鼻子一把,每隔十余秒便哭叫一次。这种哭叫刺疼了我的耳膜,使我浑身感到不舒服。十余秒后,她又是一声哭叫,接着声若游丝;少顷,又是一阵更为激烈的哭叫声,哭叫的间隙口里还振振有词地念到道:我的命根根子呀,你咋说走就走了,你走了我咋办。白发人送黑发人,叫我心里咋得过...咋得过。我的心肝啊,为母的把你害了呀,我不该...我不该让你当人上人,我不该逼你上云南背大烟。我的肉肉呀,你让妈疼得肉颤呢,你说我咋办呢,后世里咋向你的父亲交代呢。我的尔沙呀,你自小小丧了父,成了叶提姆(孤儿),挖过甘草,抱过石头,下过煤窑,苦叫你受了,罪叫你担了。养人千百口,罪过一人担......声音的曲调像民间的花儿一样,高亢、激昂,时而尖锐嘹亮,时而委婉细腻,时而仿佛巨石从山顶滚落时发出的磅礴之响,时而宛若细细流水下落时发出的涓涓之声。尔沙的母亲这样念唱着,眼泪欢畅了起来,不由得仰天长啸了。听着的人个个眼浃浃的,长时间沉浸在哀伤的挽歌当中,不能抽身出来,个个愣怔在地面中央。
母亲念罢,媳妇又接上,我的尔沙呀,说句心上命上的话,你猛然走了我咋办呢。你急急慌慌地就这样走了,图你的心闲去了,把老母碎儿留给我,你说往后的光阴咋过呢。哎...哎...哎,我的老汉呀,我伺候你的老母,拉扯你的碎儿,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说个实在的,我也是个可怜人啊!虽然你活着的时节我抱怨你弹嫌你,也都是为了个穷光阴子啊。看在我们一场夫妻的面份上,你要给我给个口唤(原谅)呢。哎...哎...哎,为人的在今世上不遂心,我年纪轻轻地就成寡妇,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不好过...一旁的几个娘家的女人过来,搀扶着媳妇,往屋子里拖。
这时候,有人发现目标似地看见我,嘴里喊着阿訇来了,阿訇来了。
尔沙的母亲突然眼前一亮,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赶紧抓住我的手腕,短一声长一声地哭喊起来,我的尔沙呀,和你一起耍大的哈赛阿訇来了。尔沙呀,跟你一起耍大的哈赛还好好的,你咋说完掉就完掉了。后面的这句话像一根钢针,扎得我十分难受,我的脸上立时掠过一阵羞赧和难受。这句话让我觉得,此刻我活着就是一种罪过——按照她的说法,要么尔沙还活着我完掉,要么我和尔沙一样现在都是完掉的人。我羞怯地低下了头,用手拧了自己的手掌心一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好在里屋走出一个家族中的掌事者,忙劝说都不要哭了,阿訇要给埋体濯水呢,濯水的时节哭,埋体要受大疼痛呢。这句话一出立马收到了奇效,尔沙的母亲当即噤了声,不像适才那样大大咧咧由着嗓门哭号了。上水泥台阶时,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了,双脚走也走不动了。尔后我又看了看她那张我从小到大始终都没有注意过的嘴---那是一张絮絮叨叨、要这要那的嘴。也许过于偏激,或者刚才她的那句话,我开始有点讨厌看见那张充满欲望和谎言的嘴。
我走进里屋,看见和我一样的一位阿訇、几位前来帮忙的老者和一个年轻人,个个脸带忧伤地站立在当地。水床、汤瓶、棉花、橡皮手套、两条白色毛巾、碱水、水盆、香料和克凡(殓衣布)等用来濯水的用具全都准备好了,齐齐放在床边的一张木桌上。那位阿訇示意年轻人关紧房门,放下窗帘,拉开电灯。水床支好后,铺上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水床底下早已放好用来盛水的两个大水盆。揭开盖在埋体身上花布单,身旁的年轻人显然被血肉模糊的埋体给惊吓了,长大嘴巴,眼睛突兀,惊骇地立在墙根,全身瑟瑟发抖。
外面的人全然看不到里面的人给埋体濯水的整个过程。脱上衣时不小心扯掉埋体身上一片肉,看来尸体还是没有冷藏好。裤子和里面的线裤就只好用剪子自上而下一条直线地划破,轻轻地抽出被划破的布片,一股浓浓的腥味钻进鼻腔。那个年轻人已忍不住地兜着嘴往门外跑去,蹲到水泥台上,一番狂吐不止。被脱光衣服抬到水床上的埋体,浑身上下看起来像是打捞上来晒了很多时日的咸鱼。埋体的身上弥漫着一种荒凉的气息。
随着我和另一位阿訇的手所洗擦之处,身边的两位老者来回交替地端起汤瓶,往埋体身上倒水。水经过埋体的头部,然后流到各个肢体关节,最后再经过脚底流到底下盛水的棚子里。我将早已化尽的碱水洒在埋体的身上,因了碱水的作用,埋体的身上立时埋体的身上立即浮出一层白沫,来回用手搓时愈发多了起来。洗手、净下、呛鼻、洗头、洗周身、洗脚,一系列教法要求,在我和另一位阿訇熟练流畅有条不紊的动作中完成了。
随着我和另一位阿訇的手所洗擦之处,身边的两位老者来回交替地端起汤瓶,往埋体身上倒水。水经过埋体的头部,然后流到各个肢体关节,最后再经过脚底流到底下盛水的棚子里。我将早已化尽的碱水洒在埋体的身上,因了碱水的作用,埋体的身上立时浮起一层白沫。被清水洗过的埋体,透着一种俊美的黄亮。在用毛巾擦拭埋体身上水珠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他的手指——这一瞥让我顿时恍惚了起来:那十根手指分明动了起来,像从睡梦深处摇摇晃晃地爬起。很快,十根手指头移至到我的眼前,我清晰地看见十根指头上布满的纹路。
瞬间我被什么狠狠地拽了一下;这一拽一下子把我和尔沙拽到六七岁的光景里。有一天,邻居头发花白的马奶奶,将我们俩唤到身边,擒住我们俩的手说,让奶奶看看你们俩,十根手指头上有多少笸箩、有多少簸箕。马奶奶用她粗糙不堪的手,将我们的手指头凑近浑浊的眼边,考古挖掘一样逐一抚摸打量着我们俩各自的十根手指头。临了,她笑嘻嘻地对尔沙说,奶奶看了,你十根手指头全都是笸箩,日后肯定是福好命大之人,吃香的喝辣的,穿戴不愁哩。她又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盯着我,把头摇个皮球一样叹气地说,哈赛呀哈赛,你十根手指头可全都是簸箕,将来福不好命也不大,当一辈子穷汉人不说,恐怕以后还要遭受什么大灾大难的。可想而知,这句话,对于那时根本无法区分什么是迷信的我,不啻于一颗重磅炸弹。无疑,这句话在我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茁长、茂盛---很多年始终没有被连根拔除掉过。由于我格外地心眼小,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从马奶奶那句僭语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我一直活在小心翼翼当中,唯恐一不小心一步走错,我的一生就会跌入悲惨命运的深渊当中。即使那句僭语很长时间带给我不快、焦虑和凄厉的疼痛感,但事实上,后来我上完中学,如愿以偿进寺里念经,最后成了寺里的一位阿訇。每日穿着白色的长衫,寺里寺外,出出进进,领受着众人的爱戴和施舍,我心里特高兴。有好多次,我在心中暗暗窃窃地发笑,笑马奶奶定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纹路——同时也为自己算为顺风顺水的前半生感到满意。而事实上,马奶奶却在说出这句话的五六年后归真(去世)了。即使马奶奶现在还活着,我怎好意思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去争辩,去用我身上强有力的事实去论证她的那句僭语的虚假性和不可能发生性。
既然清清楚楚地看到移至到我的眼前的手指头,便伸出手去抓,结果什么也没抓住,连一根毛发也没抓住。旁边的另一位阿訇见我出神地将双手高擎在半空中,先是疑惑惊讶了一番,接着用手轻轻地拍打了我的胳膊一下。这一打把我从恍惚中从梦幻中打醒了,我一时乱了手脚,不知所措。慌乱中,我借机做到一侧的木椅上,定了定神,平复一下自己波动的情绪。再仔细端详,那十根干瘪乌青的手指头分明稳稳地垂落在那里,一动不动,哪像个抖抖索索不停的样子。在用双层白布包裹尸体的时候,我的手指还是不经意间触碰到那干瘪乌青的手指头上,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我感觉那一刹,只是短短那么一刹,我竟有了替换尔沙的古怪想法。我想象着,如果当年邻居马奶奶的那种类似占卜的话预言成真,那先前吃苦受累肯定不是尔沙而是我,遭人弹嫌的肯定不是尔沙而是我,最后挨枪子的不是肯定尔沙而是我,现在躺在尸床上肯定不是尔沙而是我---那将是怎样一种错位的人生变化。我似乎一时沉潜在无限的假设和遐想中,处在宇宙中某种不可探知变化诡异的转变状态中---我即是尔沙,尔沙即是我。我的脑际里有股云雾正在升腾,在它们消失殆尽后,我清晰地看见我的鲁哈和尔沙的鲁哈紧紧相连在一起。泪水再也毫无掩饰从我的眼眶中流出,从我的鼻子的两侧,流进我的嘴角里面,我感到了深深的酸苦味。
尔沙被掩埋后,每逢主麻日(星期五)——按照我们在梦中的约定,我毫无例外地出现在寂寥的坟院里,蹲在他的坟旁,念诵经文,祈祷宽赦。无数个夜晚,我睡得很深,没有做过一次梦---至少尔沙没有再进入我的梦境中,他再也没有托梦给我,但愿真主接纳我的祈祷,减少对他在坟墓中的惩罚。时间转眼到了冬天,一场扬扬洒洒的大雪覆盖了整个阿兰(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飞雪和烟火的味道。寒风料峭,坟院里的风更加肆虐,风将坟院里涨满的蒿子草和岌岌草吹得飒飒作响。上完坟,我顶着凛冽的寒风,踏上发出吱吱声的雪路,迫不急待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进屋,我就脱掉沾满雪泥的鞋子,钻进暖烘烘地被褥中。几分钟后,我愈来愈感到有股热流在身体内流窜,表皮上的寒意被驱除得一干二净。忽然从心头上涌出一种悲念,此时躺在冰冷坟墓里的尔沙能若我一样感受这般家的温暖和现实的温暖吗?我想象着他枯僵的手指头放在湿凉的地面上,那一定是极度的寒冷。一想到这里,我的浑身又被泼了一盆凉水一样,感到从内心深处辐射到各个肢体表层的那种深深的寒意来。仿佛间,那十根手指头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眼眶中蓄满许久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完---
1·你有你皎洁的信仰和长满夜空的诗
纪念冯福宽先生而作
2·喜欢他的诗,无关他的信仰3·工价阿訇·小小说4·赞美与拯救
阿訇·随笔5·茶乡杂记
阿訇·散文6·马少飞阿訇的音乐和摄影作品选7·父亲给我的最后嘱托8·欧阳可惺:寻找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广阔视域——评姚新勇《文化民族主义视野下的转型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
书评9·世上没有多余的人,世上也没有剩下的人10·第三段:伊斯兰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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