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殊消失后,我尝试过很多种生计。但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我都没有再碰过死亡乐谱。就像秦殊说的,“在我教会你之前,别弄死自己。”所以我只是徘徊于一份份短时工作之间,继续维持着秦殊和我曾住的那间居室。
初冬,我找到了一份家庭音乐教师的工作,意外地,介绍人告诉我,可能是一份长期。他还透露,雇主看中了我的弹奏,我的手,以及我的年龄,可以做小女孩的玩伴。并且,没有污点。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目眩。这是一双弹奏死亡乐曲的手。我赴约踏入了雇主的家门,细雪掩埋了我踩在枯草上的脚印,有什么正销声匿迹。
没有任何声响,我甚至没有看清给我开门的人。我第一眼看见的是绒毛地毯上的小女孩,她正朝我转过身。我看见她紧抿着的嘴唇,她衣领上的蝴蝶结带,接着我的感觉突然间恢复了。室内的陈设排山倒势向我涌来,钻石形状的客厅,墙上温暖的壁炉里悄无声息的火苗,地毯上落满了属于小姑娘的玩物。小女孩的左脚踢了踢陷在绒毛地毯里的一只玩具,是狮子——“这是和春。”——我听见有人说,叫和春的小女孩低头玩她的狮子,露出后颈上稚嫩的绒毛。这是在白天也灯火通明的水晶色的家。
我想到了秦殊。
“秦臻,你跟着和春到处转转。”和春终于踢开玩具抬头看我。她光着脚,睁大眼睛,看上去确实是十一岁。我忽然想起自己只比她大五岁,“适合做玩伴”。小姑娘,和春对她的家了如指掌。我的感官渐渐清晰,直到我能看清和春家的每一个棱角。
“这是琴室,你在这里教我弹琴,”和春说,自顾自跑向下一个房间,“我在旁边的娱乐室里玩。”
摄影/乌鸦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强迫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这就是我初次作为家庭音乐教师的经历。那天我深知我在放任自己;秦殊在我头脑里不断闪现。坐上琴凳,手指触及白键,我的眼前出现了秦殊教我弹奏死亡乐曲时的样子。和春在我视线边缘时隐时现。最后我踏入自己的居所,甚至无法分辨心脏的钝痛来自哪一边。
和春仅仅是个爱家的小女孩,我很快摸清了,她对家庭宴会和花园的兴趣远大于钢琴。她在礼仪课上格外活跃,当我弹奏时,她仍要趴在钢琴边对我讲述她所热衷的见闻。而对于她七岁的妹妹和鹤,钢琴是爬行的玩具。
和春在琴室的唯一热忱,是与她的玩伴们围成一个完美的圆,一人抱着一盘水果,和春总是要草莓,“秦臻,我们要听我们都喜欢的那首曲子。”
我背对着她们坐在琴凳上,微微弯了弯手指:“今天听第七乐章可以吗?”
身后一阵喧闹,和春顽固地拒绝,只要她的音乐。她露出小女孩的表情。最后我只有闭上眼睛,指间流泻出明快的圆舞曲调。秦殊在我眼前的黑暗里一闪而过,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弹奏她最爱的第七乐章。小孩的喧闹声在我耳畔迸发,我听见腿脚碰撞的声音,小孩钻过琴凳的声响,还有笑声,笑声,笑声。
和春总是被她的母亲送来琴室。钢琴是现在小孩子的标准玩具,我听见她和客人谈论,接着骄傲地示意客人看我。和春坐在自己的三角钢琴旁,双手随意地搁在腿上,用她那张处于童稚边缘的脸盯着我。面对她,我逐渐感到庆幸;我有他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永远顺着和春,朝她微笑,让我感觉自己在愚弄她;有时故意不纠正她的错误,使我感觉我可以控制她——“秦臻说我弹得很好。”和春扬起脸,她的母亲对我微笑,友善且满意——蚂蚁正啃噬着我的心脏,在深处。我是和春喜欢的从不严厉的家庭教师。我是她的家庭认为物有所值的温和少女,我会遵从和春父母的意愿,在休息的间隙主动邀请和春捉迷藏。然后我贴墙站在小女孩从不会探索到的阴影里,嘴角的微笑迅速消逝。听见和春跌撞的脚步声,慌乱而不满的呼叫,我像被水泥封死一样沉默。有时和鹤发现了我,我盯着她,直到她发出细弱的尖叫。直到过了休息时间,琴键在琴室里一秒一秒等待着,直到我与和春间的沟壑在等待中不断被撕扯,割裂。
但最后我仍会出现在和春面前,因为我听见了和春母亲的脚步声。和春的母亲端着草莓,在低声叮嘱小女孩的空当,她偶尔会忽然转向我。
“…是谁教你弹的钢琴?哪个琴房的老师,还是演奏家?”
我一晃神,甚至忘了保持温和的表情。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慢慢撕扯,翘起:“是我的一个姐姐。”我的语调像是一脚踏空了,因为我忽然停住。快停下。“有一种东西,叫死亡乐谱…”
“是我唯一的一个姐姐呢,”那些旋转的黑胶碟片,是我春天的蝴蝶,“她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钢琴。”
眼前的女人俯身去擦小姑娘嘴角的水渍,小姑娘不满地抱住母亲的手,试图拖延时间。一阵叫嚷和宽慰的声音,我的头开始疼了。和春的母亲最终抽出手,端着空盘子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我听见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既然这样,什么时候也给和春展示一下吧。“
摄影/DJ
初冬的新雪落进眼睛里,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在和春的家庭里停留了一年。远处那幢房子透出暖黄色的光晕,长长的六角落地窗半掩着窗帘,那是和春的玩具屋。那个“家”就是黑夜里的水晶球。走上熟悉的路径,我放慢脚步,拖沓着双腿走向那个光热之所,最终会有喧嚣的温度将我哗然包裹,一如既往——雪花迷乱了我的眼睛,脚下有黑夜里细碎的声响,每走一步,我的心正在下坠。
时间在这一年里似乎凝固了,我的记忆仍停留在冬季。那些咖啡壶仍躺在洗碗池的水里,但长久的沉寂使我隐约感觉到时间已远逝。有什么滞留了,大概永远不会再扭转。
而我忽然想起来,和春的个人音乐展也快到了。
“秦臻,你好怪,”进入冬季不久后的某一天,和春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弹琴的时候为什么要闭眼睛?”
我仍盯着面前的乐谱,任和春的脸游离在视线之外。《雪花圆舞曲》。入冬以来,和春的父母一直在与我商讨和春的个人独奏会曲目——而小女孩已经径自跑出房门,去找小区里一栋废弃的木屋了。“探险游戏”,我的嘴角略微扬起,然后在和春父母激烈的辩论声里安静地微微侧耳。和春的独奏会定在圣诞当夜,在她喜欢的“家”里。
“要有冰雪的氛围,和春喜欢浪漫的曲子。秦臻?你觉得呢?”
我抬起头,词句就要跳出来。
“…还要足够明朗,有晚宴气氛,适合和春弹奏,”和春的母亲顿了一下,“和春从小就喜欢胡桃夹子——《雪花圆舞曲》怎么样?”
圆舞曲。梗在喉间的字句消失了,我的心里没有任何被碰触的感觉。我保持着先前的微笑:“很好,这很适合和春。”
“秦臻?”
和春的半个身子越过钢琴,来到我面前,死死注视着我。我丝毫未动,静静盯着她逐渐放大的瞳孔。冬季的风撞击着琴房巨大的玻璃窗,钢琴上摆着几页单薄的曲谱,是专门为和春节选的《雪花圆舞曲》里相对简单的段落。毫无征兆地,胸腔一阵冰冷,我的心里忽然洒下一场空旷而纷扬的大雪。
手指移上黑键,我略微转动眼睛,抓住和春错愕的眼神。声音自动流出来:“想听听真正的钢琴吗?”
在她张开嘴唇之前,我的手指已按下第一个音符。
摄影/DJ
窗外卷起一阵风雪暴,清晰的乐音从指间流泻而出,温柔地绞碎着周围的空气。这是一首起初很柔和的曲子,如同有雪花碎落在琴键上。我是如此熟悉它,这是我能在黑暗中弹奏的乐曲。一双柔软的手缠上脖颈,我闭上双眼,一段细密的琴音逐渐升阶,颈间的手渐渐勒紧。音符错落,我的手指加速跳跃。指间扬起一阵飞旋的雪片,缭乱的,追逐而纠缠。
眼前浮现出灰白的天空,指尖逐渐不受控制地飞跃,迫切地要将乐曲进行到底。暴雪肆虐,天空陡然倾斜,指间的音符错乱地弹跳着,有一场疯狂旋转,旋转的冰雪暴——
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头骨传来沉闷的阵痛。迷乱的景象骤然破碎,只剩有黑白零星闪烁。痛觉慢慢消散,我逐渐看清了,那是一台不断闪动着黑白雪花的老式电视。
秦殊站在狭小的电视机旁边,敲打着电视,手臂轮廓在屏幕昏沉的光线里一浮一沉。光影扭曲了,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颗粒,看起来和画质糟糕的老电影一样。
一愣神的功夫,秦殊已转过身来,暗淡的光爬上她脸部的边缘。“秦臻,”她在离我一米远的黑暗里轻轻对我说,“我们的电视又坏了。”
苍白的光线照出她的鼻梁,她的右眼闪出一丝光泽。秦殊眨了眨眼睛,我朝她走过去。她像是没有动,一手扶着电视,静静看着我。就在我走近她的瞬间,秦殊向我伸出手。她的声音近在耳畔:
“没有电视的话,我们只剩钢琴了。”
我触到她的手,接着用力握紧。我的指节深陷进她的五指间,硌到她泛白的骨节。
指间传来冷彻的温度——这就是秦殊一如既往的,我所沉溺的,冰冷的温柔。
......
摄影/Riches
“秦臻!秦臻!!”
一声巨响砸在钢琴上。骤然回神,我看见三角钢琴上飞溅的花瓶碎片,有几片飞到琴键上,在我的手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雪花的残像仍在眼前闪动,我茫然地抬头。耳边传来救护车嘶哑的鸣叫,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和春的母亲站在我面前,手里紧握着残余的半截花瓶。花瓶边缘的棱角尖锐。我才发现整个琴房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
“你在干什么?!”
我的眼前浮着一层雾气。我努力睁大眼睛,和春母亲的面目依旧模糊。
“你在弹什么?!你知道,你…”
我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苍白而无辜的声音:“怎么了?”
我此刻应该眼神涣散,呆滞的目光直视我的雇主。不久后我就知道,正是我的这副模样救了我一次。
窗外的嘈杂此起彼伏。我走下扶梯,刺耳的鸣笛声扑面而来。黄昏灼烧着门前的花丛,我看见人群骚乱的背影,救护车里模糊的人影正抬出担架,一切都有些失真。血色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乌鸦,我抬起头;那一天的记忆里,只有乌鸦是清晰的。
——和春从二楼坠落了。在我弹奏的时候。她躺在琴房正下方的草丛里,而琴房的落地窗支离破碎。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接受了短暂的盘问,流畅的琴声证明了我在他人眼中的无辜。和春的父母用看钢琴疯子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接着匆匆转头。就在这一眼里我看见了怜悯。
今天没有告别,保姆利落地关上了住宅的大门。门里隐约传出和鹤的哭声。雪已经停了,我静静站在晚风里。右手忽然一痛,撕裂般的痛觉顺着伤口的形状蔓延开。心脏随之抽痛起来,我下意识裹紧围巾。昏沉的暮色中,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细雪残存的冰冷逐渐消退,我张开嘴,轻轻念出那四个字:
“死亡乐曲。”
针刺般的兴奋感爬过全身。当我躺倒在自己黑暗的房间里,黄昏的乌鸦从我眼前掠过。在梦里,大块的碎玻璃深深插进和春的身体。群鸦撕扯着她的内脏,翅膀随琴声扑簌;而我在花丛里继续我的弹奏,近距离观察着这出落幕。我只是个旁观者。
“秦臻,你记住…我们只是‘局外人’。”
我睁开眼睛。阴冷的晨光照在我身上,手上的伤口将衬衫染得斑斑点点。我支撑着起身,走向摆在床边的钢琴。手指触上空着的谱架板,练习过无数次的旋律呼之欲出。我刚刚浮出梦境的湖面,头脑分外清醒。回想起秦殊的话,我的心跳逐渐加速。
电话忽然响起来。我收回手,接起听筒。然后我全身的血液骤然冰凉。
话筒另一端传来和春母亲的声音。
摄影/DJ
消毒水的味道弥散开。医院的走廊充斥着阴郁的回音;而走廊尽头的病房里不适时地飘荡出喧闹的笑声。
我看了一眼病房号码,推开门走进去。病房里围满了来探视的人。我努力踮起脚,向中央的病床上看去——预料之中的,我仍感到心下一沉。和春正倚在床头,与牵着妹妹的母亲说话。她的脸颊干净,病服整齐而妥帖。仅仅是左小腿打上石膏而已。
只是过了一夜。
我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景象。头部又开始眩晕,我听见心脏深处的碎裂声。我的脚边摆着鲜花;周围的世界消音了。和春的母亲看见了我,她向我走过来。我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和春的圣诞独奏会仍如期举行,她是个坚韧的小姑娘,她说;和春还是需要我的指导。
身体的反应机制开始运转,我开始微笑,回应。而等我的意识真正恢复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和春家的院落里,就在和春坠落的地方。草地里依然存留着小姑娘的压痕。我蹲下身,手指拂过那片凹陷的丛草,顺着身体轮廓一路向下,我的手停留在和春的左小腿上。指尖突然向下一刺,我感觉到手指深入泥土。接着是第二根,手指捅进凹痕,我的头脑分外清醒。
头顶的琴室忽然传出一阵人声。我迅速抽出手藏进墙边的阴影里。是有人在重装玻璃,我安静地潜伏着,眼睛紧盯着刚才的压痕——那里有一棵花,花叶遭遇撞击后已经凋残,它仍歪斜地立着。
......“是个坚韧的小姑娘”?
头顶的人声消失了。我慢慢靠近那株花,突然一把掐断它的茎。幼嫩的花瓣靠在手掌里,我伸出拇指,压住花瓣边缘,接着死死碾压过去;汁液溅射在手上,我狠命收拢五指,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触电般的快感流经全身,手上的伤口迸裂开,滚烫的血液一直流到手臂上。
我站起来,确认四下无人后,轻轻松开右手。花瓣湿润的碎片残留在手掌上,几片脱落下来,掉进没有人会发现的草丛里。鲜血从我的手上滴落,我此刻十分清楚。
嗅到过血腥的鳄鱼,再不会忘记它的味道。
圣诞夜很快就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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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臻?”小女孩伸着打石膏的腿,坐在钢琴旁不满地扭动,“我不想弹这一段!”
一切照常运行,唯一的不同是,和春的母亲会在我们练琴时“陪护”在和春身边。我微微笑着:“练好了,独奏会上有礼服穿啊。”
和鹤在地毯上不时弄出声响,我坐在琴凳上,手指在空气中舞动几下。“你在干什么?”果然引来了和春的疑惑。我扬起嘴角,对她和她身后的母亲做了一个口型。四个字的发音。
和春的宴会礼服一件件送进房子,连同和鹤要穿的衬裙;而在深夜,我长久地静坐在秦殊留下来的钢琴旁。手指流畅地划过琴键,我弹奏着自己的曲子,头脑中的记忆越发清晰。一年的时间,我已熟知和春的种种。她害怕雷电,喜欢各种图案和狮子;她最爱的地方是家和离家不远的那幢小木屋。我扯掉谱架板上的《雪花圆舞曲》,笔尖在空白的谱线里跳跃。“对目标的了解越透彻,死亡乐谱的作用就越明显…”划掉。这里是一个低音。空白乐谱不断翻动着,笔下的音符几经涂改。最后一个深夜里,我搁下笔,轻轻合上我谱写的乐章。我写下的每个音符都已深印在心里。打开琴盖,我按下自己写出的第一声乐音。
琴键上浮现出荆棘,旋即消散掉。起初的乐声是陷阱,小红帽即将进入的森林。我紧皱眉头,加快弹奏的动作。乐声渐趋怪异,枯朽的蝴蝶坠落在小径上,受伤的兔子以怪诞的脚步奔跑着,一跑一回头,狐狸在身后追逐。血迹随脚步蜿蜒;这是一首首尾相连的乐曲,我弹出最后一个音符,扬起手臂。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追逐。
黑胶碟片逐渐停止了旋转。我从刻录机里拿起它,这首乐曲将被循环播放。我知道自己写出的曲子尚有些断续,不知道最终效果怎样。我靠在钢琴旁睡着了;梦境边缘,我好像看见秦殊走过来,拿起我抱在怀里的黑胶碟片,反复查看。我试图直起身子,眼前的景象随即消散。钢琴上洒落着晨间的日光,黑胶碟片静静躺在我的双臂里。
我知道,圣诞节到了。
电话振动起来,我心里仍有一丝犹疑。秦殊的话在我耳畔回响,我的脑海里却留存着她昨夜的样子。
我将黑胶碟片仔细包装好,最终还是放进了随身的背包里。自从秦殊消失后,我对存亡似乎已失去了感觉。
对幸福的家庭而言,这是个完美的圣诞节。这个冬季的第二场雪在今天纷纷而下,我抵达的时候,和春正站在燃烧着的壁炉旁边,在家人和保姆的围绕中一件件试着宴会礼服。和鹤已经穿好了自己的礼裙,她率先看见我,拼命拉扯着母亲的袖口。
没有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春身上。我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从人群身后的楼梯上穿过。
整栋房子已经装饰完毕。琴房的玻璃窗静静反射着全新的光泽,雪粒在窗外飞洒。我站在房间中央的钢琴边上,眯着眼打量这一切。好像就在昨天,我被和春领来这里参观。那时胸口的钝痛依然存在记忆里。我伸手捂住心脏,现在这里只能感觉到一片寂静。
整整一年。这份工作,的确干得太久了。
“秦臻?”
和春的母亲站在琴房的门边。我转过身,她仍与我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客人都到了,和春还要最后再排练一次。”她清晰的字句漂浮在冷空气里。我看着她,和春的母亲似乎欲言又止。
“秦臻…你手上的伤还没好,你的独奏部分就取消掉吧。”和春的母亲迅速说完,接着转身离去。她始终避免与我的眼神接触。
我站在原地,朝对面的空气点了点头。我已经失去任何感觉了。楼下隐约传来音乐鼓点,人群喧嚷的声音。我靠在钢琴上,打开背包,拿出我的黑胶碟片,慢慢把它嵌入琴房的留声机里。留声机会在宴会正式开始时播放,我早已知道。
摄影/DJ
接下来的排练如我预期中一样糟糕。和春的母亲紧挨着弹奏中的女儿,夸赞小姑娘蹩脚的表演。我不时感受到她尖锐的目光。和春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身旁的母亲突然发问。
“那天你弹的是什么?”
是冲着我来的,只是警醒得太迟了。我抬起头注视着和春的母亲,黄昏的鸦群沉入黑夜。这一次我没有微笑。
“《第七乐章》。”
和春忽然站起来,她母亲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走。小姑娘闹着要赶在宴会开始前出去玩,我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最终的结局即将到来。我随着和春走出琴房,我的步子轻缓,当我最后开口时,前面的小女孩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忽然想出来?”
小姑娘脚步一滞,回头瞪了我一眼。她加快步伐,受伤的腿脚姿势怪异,而我紧跟在她身后。我们走到房屋聚落间一处空旷的地带。我忍不住微笑起来,这里有一栋废弃的小木屋,坐落在一片树林间。和春又来到这里,她正站在小木屋的门前对我叉着腰。
“你为什么要对我弹那种东西?”她冲我叫道,“你之前——你之前还说要让我们听你的第七乐章!”
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我摊开双臂,轻巧地避开她的问题:“回来吧。宴会要开始了,雪也要下大了。”
和春似乎在和我赌气,她瘸着脚跑进了小木屋里。我纹丝不动,静静在门外等候。我了解和春的耐心。天色逐渐暗淡,我的双肩已落了薄薄一层积雪。小木屋里依旧没有声响。我的心脏不快不慢地跳动着,看来和春是认真了。迈开双腿,我朝着雪中的木屋走去。
耳边传来空气轻微的炸裂声,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我迈开步子的时候,眼前的木屋轰然倒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雪依旧悄无声息地下着。呆立了片刻,等到意识恢复过来,我的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驱动着我向那片废墟走去。
第一眼,我看见重叠的木板。急切地走近一步,我辨认出了埋在层层木板下的和春。我慢慢蹲下身,一点一点移开废墟之上的朽木。和春渐渐展露在我眼前,我安静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一块尖锐的木桩深深刺入她幼嫩的左脸,又从右耳穿出。左边的眼球因为挤压脱落了,只剩下半个被损毁的眼眶。和春的胸口凹陷下去,而其它的皮肤上布满淤血。我想她的心脏应该破裂了。我忽然非常想一探究竟。右手恰好摸到一块锐利的木板。
当我用秃鹫般的眼睛仔细地注视着和春剖开的身体时,突如其来的,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狂喜。先是一丝一丝爬满心脏,我不知道它积蓄了多久。冰面突然迸开;强烈的,兴奋的,复杂的烟花在我的胸腔炸裂。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彻底没救了。一切声息都湮灭在黑暗里。雪势渐渐变大,大片的雪团落在我的发间。天空哗然碎裂,这一整个冬季的碎片都飞落在我眼前。
身后有喧闹的声音逐渐逼近,我回过头,圣诞雪夜里那幢灯火辉煌的房子是如此耀眼。我慢慢站起来,就像刚刚解冻的鱼一样,颤抖着双腿向前方的黑暗里走去;这一切像极了一年前我逃走的那一夜。
我的心里已无任何畏惧。在木片与雪花一同飞散的那一刻,如同被猛击一下,我的心里已然一片清晰。我知道,秦殊再也不会离开了。我将一直感受到她的存在,直到我死去的那天。
后来我才知道,圣诞夜里嘈杂的人声并不是为寻找和春而来。留声机里的音乐作为开场前的热身曲目播放,和鹤突然将叉子刺进自己的手里。人群一下沸腾开,但没人能及时阻止她接下来的动作。和鹤现在正躺在姐姐几天前住过的病房里。和春之后才被发现。
趁人们尚未怀疑,深夜,我医院。我想将这一切收尾。
从窗户翻入病房内部,暗淡的月光投射在微微隆起的被单上。床头机器的红光一闪一闪,悄声走近,我看见和鹤的脸露在被单外,正费力而微弱地呼吸着。我从门口的护士口中听闻她几乎划开了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治愈的希望渺茫。
输血袋里的血液缓慢地顺着管道滑落,我站在和鹤的床边。和鹤忽然睁开双眼。
她的喉咙里传来急促的喘息,伴有泡沫破裂的声音。和鹤的双手抓紧被子;我微微俯下身,移开她的呼吸面罩。
我听见了。
“求你…杀了我。”
血沫在她的喉咙深处涌动。我放开手,有一瞬的犹豫闪过。接着我抓起吊在病床边的输血管,一圈圈缠上和鹤的脖子,然后勒紧。血液从和鹤的身体里倒吸出来,顺着透明的管道,慢慢盘旋而上。感受到脆弱的气息彻底消逝,我松开双手。输血管掉落在被单上,另一端早已从和鹤的血管里抽出。被单很快浸透了一片暗红。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图/水熊虫
一阵敲门声传来,我从钢琴旁起身。是我从秦殊遗留的文件夹里找到的联系方式。
“是秦臻小姐吗?”
“早上好。”我露出微笑,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看着面前的代理人,我忍不住想象起秦殊犯罪生涯的开端。
“…秦殊…”眼前的人略微沉吟了一下,“是个钢琴天才。但我们可能无法继续用她的方式来培养你。”
“没有关系,我怎样都可以。”我没有任何迟疑。我接过代理人递来的第一个订单——和春的父母已经开始了追查,在逃逸之前,我得找个人替我看好我和秦殊的房子。我如约等在街角的咖啡厅里,耳边有细碎的钢琴曲飘荡开。那个人来了,我看见了我的委托人。我的第一个客户是个男人,或者说,正处在少年和男人的交界处。
我略微抬头仰视他。他单刀直入:“我希望你能杀掉我的父亲和继母。这里是目标的详细资料,包括家庭住址。”言毕,他将一个迷你硬盘塞进我手里。
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我微微偏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当然,”他扶起眼镜,露出一个微笑,“为了保护我妹妹的安全。”
我一愣神,仰头正视他。就在这一瞬间,他向我伸出手:“我叫师连成,我的妹妹叫…师清音。”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这一生中最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
摄影/乌鸦DJRiches
图/水熊虫
文/蚂蚱
图文/见文章末尾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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