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嘉
原文《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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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Lu
(一)
清平十年暮春里的一日,距离长安有着五百里之遥的昭陵迎来了一位贵客。
彼时,甬道上晨风轻拂,簌簌花下,景还琛着一身破旧的粗麻布衣,执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遍地的落英。
来人脚步轻悄,也未命人高声宣报,因此,待景还琛发觉有异之时,她已近至景还琛的眼前。
在那抬眼相看的一瞬间,景还琛忍不住目光微怔,这佟嘉宁虽非佟明盈亲女,但却与佟明盈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容,或许,当年佟明盈自宗室中择她而出,除却顾念姑侄血亲之情,也有因着这貌相的几分牵念!
景还琛屈膝拜了下去,这些年来,他虽被束在这偏远之地,却也耳闻这位小女帝的权谋手段,到底是不辜负佟明盈的多年教养,身为帝者,该当如此,他虽非佟臣,却也心中拜服。
“草民参见陛下,不知陛下远道而来,所为何事?”这一年,景还琛已入不惑,可声音却一如少年时清朗澄澈,佟嘉宁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这张面容,恍然想起幼时初见他的情景,原以为他会因着这近似囚禁一般的生活而变得黯淡苍老,却不料这遥遥十载的寂寒春秋竟未在他的脸上刻下多少痕迹,反倒衬得他的气质更加成熟端然。
佟嘉宁敛了神,开口回道:“免礼平身……”
佟嘉宁命守卫的兵士退到百米开外之地,于是长长的甬道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景还琛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良久,才朝佟嘉宁发问:“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佟嘉宁施施然地转过身去看着景还琛道:“朕有事相求,岂能让此情状落入旁人眼中?”
景还琛闻言一怔,而后竟弯起嘴角,淡淡开口道:“陛下莫不是在与草民玩笑,今时今日的景还琛竟还有能让佟国女帝屈身相求的资本吗?”
佟嘉宁定定地回望他,开口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朕幼时便听人说过你的事迹,少年卿相,真国士也!”
“少年卿相?”景还琛反复呢喃着这四个字,嘴角却泛起苦涩自嘲的笑意。
“陛下莫要相信那些流言,草民倘若真国士,又岂能将此身沦落至此?”
佟嘉宁闻言并未即刻反驳,她抬眼望向不远处状似穹隆的宝顶,静默良久才将眸光转回,而后看着景还琛那双清明的眼睛,缓声回道:“朕的姑母亲口所言,也能算是流言吗?”
景还琛万万没想到此话竟是出自佟明盈之口,一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只得垂下眼眸以作掩饰。
“姑母弥留之际命朕陪伴在侧,她不仅为朕安排好朝堂之事,还赠予一只锦囊,以备日后救急之用。”
“这些年,朕遵照姑母遗命,外止干戈,内修法度,开山放泽,与民修养,却也一时大意放任北塞戎人做大称霸,如今想要削减其势力已然晚矣,若想不动兵戈便阻其南侵野心,只有派能臣前往游说,恳陈“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之理。朕思来想去,实在无法在朝中择出合宜的人选,这才解了多年来不舍得打开的锦囊,锦囊内只有一张纸条,上书寥寥数语,只言你若尚在人世,便可携此物来寻你。”
说着,佟嘉宁便从广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交到景还琛手中。
佟嘉宁知道佟明盈素来有记事的习惯,她不敢私自打开,可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有一些是与景还琛有关的,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景还琛在打开册子翻看到约莫一盏茶时,突然间潸然泪下……
(二)
华安六年夏末,佟国女帝佟明盈亲率十万大军攻入云国国都,一雪佟国百年来遣皇族子女入质云国的奇耻大辱,云帝见大势已去,于绝望之中自焚而死,而象征着中原正统王脉的传国玉玺则下落不明。
佟明盈自留在云国宫中的细作口中得知,破城前夜,云帝曾密诏上卿景还琛入殿夜谈多时,那样重要的东西,云帝能够安心交付的,想来也只有这位机敏多智的上卿大人了。
佟明盈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踱入了幽暗阴冷的囚室,隔着玄铁制成的囚栏,身着缂丝十二章衮服的貌美女子与坐在稻草堆上白衣落拓的清隽男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故人重逢,相视不语。
约莫过了半盏茶,佟明盈才命人打开牢门独自走了进去,景还琛的一双腿在受刑时被伤得不轻,佟明盈知他站不起来,却不愿这样低着头与他说话,倒也不拘着帝王仪态缓缓弯下腰去与他平视。
景还琛显然被她这一举动所惊,还未缓过神来一双剪水明眸便又在倏然间撞进了他的眼,方才二人隔得远,他看不清她的眉眼,此刻,他端望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美眸,脑中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那真是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
佟明盈自然不知景还琛心中所想,开门见山便道:“朕是为传国玉玺而来……”
那一夜,云帝召景还琛入宫,不过是为了请托景还琛尽力保全云氏遗脉,并未涉及传国玉玺一事儿。
这会儿听着佟明盈这话头,景还琛即刻便悟了过来,他正愁找不到理由让佟明盈留下那几位皇子公主的性命,如今正巧可以借着那传国玉玺与佟明盈周旋。
佟明盈得知那传国玉玺确在景还琛手中时顿时松了口气,她知道他不会轻易交出这保命符,倒也不催促,命人将他带回长安,安置在宫中一处僻静偏殿中养伤。
(三)
长安落下初雪的那一日,佟明盈在御书房的暖阁中烹茶观雪,她的对面坐着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正是那腿伤刚愈的景还琛。
“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你可想好与朕交易的条件了吗?”佟明盈悠然地啜了一口清茶,如是问道。
景还琛点了点头,开口回道:“陛下若是愿意昭告天下,让被俘的皇室宗亲回到云都承祭宗祀,我便将那传国玉玺的下落告知陛下。”景还琛是打定主意不要这条命的,索性豁出去赌上一把,若是佟明盈答应了,诏书张榜之日,她便是即刻发现他诓了她也无济于事了。
佟明盈许久都没有开口应答,景还琛端坐在一旁,看起来面不改色,实际上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这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她若拒绝了,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云帝的遗命了。
窗外飞雪飘飘,景还琛转头看了出去,试图缓解现下这如坐针毡的焦迫之感,一盏茶后,他的耳边终于传来佟明盈的回答:“朕答应你。”
他闻言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佟明盈口中的“不过”二字便又将他抛上了九层云天。
他顿了顿,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除了那传国玉玺,你还要答应朕一个条件,朕才能放那些人离开。”
景还琛怔了怔,回道:“我如今身无长物,还能拿什么献给陛下?”
佟明盈闻言弯起嘴角笑了,说:“朕今日富有四海万民,岂会寻你要些俗物?”
闻言,景还琛不由得疑惑地回问道:“那陛下想要什么?”
佟明盈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缓声道:“朕要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佟明盈便看见向来镇定自若的景还琛彻底变了脸色,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并不能阻止她将话继续说下去。
“你的本事天下皆知,之所以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不过是因为未逢明主罢了。朕知你一身傲骨,不愿作贰臣,可旁人却不知,佟国若能握着你,他国便不敢轻生叛逆之心,必会拥我佟国为中原之主!朕不强求你降为佟臣,为朕出谋划策,但你必须留这座皇城里,为朕之盾,终老此生!”
景还琛看着佟明盈的那双眼睛,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开口回道:“陛下既知我不愿为贰臣,难道就不担心我会伺机报复吗?我虽一介文弱书生,却也并非慈悲之辈,这双看似干净的手不知搅动过多少风云,欠下多少罪业,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陛下难道……不怕吗?”
佟明盈不以为意地笑回道:“朕若没有这点能耐便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当我说了一些傻话吧!只要陛下愿意放那些人归去,我自是无所不应!”反正活不活得下来他都还不知道,那曾经无比珍重的名声在成为亡国之奴的那天也已失去了价值,一切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华安七年春,景还琛捧着泛黄的古籍躺在庭院的藤椅上,监视他的人都以为他在看书,其实,他的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月前,佟明盈依约下了诏书释放云氏宗亲,他虽不知传国玉玺的下落,却曾听闻自己那未过门的妻子,也就是云帝最宠爱的小女儿云多慈说过,云帝的御书房中有一机关密布的暗室,或许那传国玉玺就被藏在其中。算一算日子,佟明盈派去的人也该传回信了,他的生死想来就在这一两日之间了!
午后的暖阳晒得人昏昏越睡,景还琛将书盖在脸上,缓缓阖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他睡意渐浓之时,耳边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庆钟声,那一瞬,他倏然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一片昏黑,只觉天地万物归入虚空,连自己的喜悲都辨不清楚了!
(四)
华安九年时,佟明盈已过花信年华,可她的膝下仍无子息。如今国运兴隆,众臣自然皆盼着龙嗣繁盛,国本稳固。佟明盈被桌案上那堆成小山一般的折子扰得心生烦闷,一气之下便借口长安暑热,移驾城外的清凉山躲清静去了。
佟明盈此行带了三位侧夫,他们虽出身高门,姿容俊雅,能文会武,却都不擅弈棋。一连几日下来,佟明盈自然觉得无趣,左思右想之下便派人回了宫将那弈棋高手带了过来。
行宫的孚茵湖中筑有一精巧绝伦的凉亭,每日黄昏,佟明盈都要乘短舟登上此处闲赏落霞。
这一日,佟明盈突然技痒,想找景还琛搏杀两盘,便派了人去传信。
装饰华丽的短舟载着景还琛缓缓朝湖中央驶去,景还琛站在船头,远远便瞧见亭中那一抹娇色,彼时,晚风轻拂,佟明盈着一身月白色的留仙裙倚坐在亭栏上,执着团扇轻摇,只一个背影便足以叫人流连反顾。
在短舟距离凉亭约摸还有五十步远的时候,景还琛转身去拿那用来御寒的披风,可刚弯下腰,他便听见了船夫的一声惊呼,再回头时,他只看见一抹月白色的身影从那因年久失修而朽裂开的栏边翻落下去。
船夫很快便跳下水去,他站在原地有过一瞬间的迟疑,如果她因自己的袖手旁观而溺水身亡,那自己是否也算借这天意报了那难以消弭的国仇家恨?可他转念一想,倘若她因此亡故,到时引来新皇继位,难保还会遵循她优待云氏宗亲的旧约,如此一来,那自己所作的一切牺牲岂不是都将白费?
暮时湖水已凉,佟明盈渐渐失去了挣扎的气力,控制不住身子缓缓往下沉去,在她失去意识缓缓阖上双眸的下一刻,景还琛寻到了她。
一番急救过后,佟明盈吐出了腹中的积水,可人还是昏沉不醒。景还琛见她浑身冰凉,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将她的身子轻轻托起揽入怀中取暖。过了好一会儿,随行的太医才乘舟赶来,在长时间的施针压穴过后,佟明盈终于转危为安。
次日,佟明盈便醒了过来,当她得知昨日是景还琛救了自己时,确实怔坐在床头静默了好半晌,可她并未因此便对他放下戒备,尽管给了赏赐,可派去监视他的人一个都没有减少。
待佟明盈身体恢复之后,一行人便回了长安。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触了佟明盈身体的缘故,自回宫以来,景还琛总是生出不可与外人道的梦境,就连那清心寡欲的佛道经书都没办法压下他心中的邪火,这样的情状断断续续过了小半年之后方才渐渐消失。
(五)
转眼之间,飞雪再覆红梅,景还琛见到了长安城落下的第四场初雪。
自从上次的意外之后,佟明盈便再也没有得出空来下棋,今夜正巧闲了下来,她又想起了那盘尚未开始的棋局,于是便命人将那景还琛带来。
景还琛拿了件披风正准备出门,却不料一道人影突然从窗外翻了进来。
来人一身夜行衣跪在景还琛的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上去。
尽管蒙着黑巾,可景还琛还是认得出那双眼睛,他是云多慈身边的一等暗卫。
“景大人,公主已于月前病逝,此乃她临终所书,命属下亲自交付大人之手。”
“什么?”
黑衣人的这番话让景还琛震惊不已,过了好半晌,景还琛才缓过神来伸手去接那封信,他强忍着惊痛不已的心绪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去。”
闻言,黑衣人朝他深深一拜,随即飞身而出,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景还琛眼眶湿红,枯坐在圈椅上,缓缓撕开了封蜡……
佟明盈下棋时有一怪癖,那就是一定要坐在亭中对弈,现下虽然飞雪连天,可宫人们依旧可以想出法子解决——只要拿那上好的兽皮将亭子的四周层层围住,再往里面生上几只堆着贡炭的炉子,不消几盏茶,亭中便能暖热起来。
景还琛走进亭中时,佟明盈早已到了。那厚厚的白狐裘衣被脱放在一边,她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的云锦宫装在摆弄棋盘,秀挺的鼻尖微微冒着细汗,看过去便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般灵动可人。
可景还琛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不过是伪装她那颗蛇蝎心肠的面具罢了。今夜,他如约前来,并不是要和她来下棋的,只不过想借着这个机会揭开她的虚伪。
景还琛在佟明盈的对面坐了下来,他将云多慈的那封信递到她的面前,佟明盈犹疑地看了景还琛一眼,而后接了过去。
一盏茶后,佟明盈神色淡淡地将那封信丢进了炉子里,火光迅速攀了起来,将那几页纸烧得一干二净。
“云多慈告诉你,是朕担心云氏一族东山再起,于是派人在她的饮食之中藏入慢性毒药,让她缠绵病榻数年之久,最终痛苦而死?”
“难道不是吗?”
“那你如何解释,她有那么多兄弟姊妹,朕为何独独对付她一人?”
“多慈心性坚韧,谋略手段与你不相上下,是云氏复起的唯一可能。”
佟明盈看着景还琛的眼睛,静默了片刻后道:“你与她青梅竹马,情意深重,自然是信她的话。可既然你已经信了,那朕也无须与你多费唇舌,朕知道你是抱着必死之心拿出这封信来的,可朕偏不让你死,朕会派人将那小小的偏殿围成铁桶一般,再也放不进半只苍蝇,而你就在那里面慢慢地熬着吧!你若想要自戕,与那云多慈去做一对地府鸳鸯,朕便提前告诉你,你气绝身亡之时,便是那云都再度沦为人间地狱之日……”
是夜,景还琛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他一会儿想起云多慈,一会儿想起佟明盈,到了下半夜好不容易入了梦,却又想起当年佟明盈入质云国时,被人污蔑偷了云多慈金簪时的情景,九岁的小女孩红着一双琉璃般的大眼睛跪在鹅卵石铺就的步道上,倔生生地回着问话的人:“你们既信了她的话,我又何必再与你们多费唇舌?”
景还琛顿时从梦中惊醒过来,而后怔靠在床头,在这烧着地龙的屋子里,一阵又一阵地发着冷汗!
此夜长安城无月无光,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暗夜,可对于景还琛而言,它正在昭示着他未来整整十年囚徒生涯的开始!
(六)
当夜,佟嘉宁留宿昭陵,等待明日晨起时分景还琛将要送来的回答。
安嬷嬷帮佟嘉宁铺好床后便准备起身离开,佟嘉宁想起今日景还琛那近乎崩溃的模样,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上前挽留安嬷嬷。
“嬷嬷,您可与我说说姑母与景还琛之间的故事吗?”安嬷嬷是佟明盈的乳母,当年佟明盈入云国为质,安嬷嬷也一同随行,自然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佟嘉宁两岁时便被抱到佟明盈身边,由安嬷嬷抚养长大,此刻,安嬷嬷看着眼前这肖似佟明盈的面容,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泪来。
佟嘉宁从未见过安嬷嬷这般,只觉是自己失言,连忙道:“嬷嬷若不想说便罢了,如今您年纪大了,可伤心不得。”
安嬷嬷提起衣袖拭了泪,拉着佟嘉宁在床边坐了下来。
“请陛下恕罪,是老奴失态了。有些话老奴本来是准备带到地底下的,可既然陛下提起了,老奴也不怕先帝责怪,还是想与陛下说上一说,这样待老奴走后,在这苍茫人世上还有陛下会心疼先帝的。”
(七)
佟明盈七岁便入了云国为质,而后便与诸国质子、云国贵族子弟及皇族子女一同上宫学。彼时,佟国国势微弱,佟明盈为求自保,从不敢在课业上展露半分天资。
她一直伪装得很好,直到那一日,景还琛无意中拾到她遗落在御花园里的书袋,这才撞破了她的秘密。
在皇宫最为破败的一个宫殿里,十二岁的清隽少年一言不发便将书袋还给佟明盈。书袋里放着佟明盈刚写完的时务策,景还琛已经看过了,洋洋洒洒上千字,观点之新,举措之严,令他生出由衷的叹服之意。
“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吗?”佟明盈抿着好看的红唇,颇为惊疑地朝他问道。
闻言,景还琛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反问道:“我要做些什么?我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为何要将其扼杀在摇篮里?你若能活到回国的那一日,必将承袭佟国的王位,到时候,我们再来斗一斗谁更厉害!”或许这便是强者的豁达与自信。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还不待佟明盈回神,景还琛早已揽着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带到了门后。佟明盈矮了景还琛一个头,如今被他抵在墙上,她的脸颊只能紧紧地贴着他暖热的胸膛,她的耳边不断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那时的宫女与太监常有私相授受的行为,二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可到底还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他们眼瞧着对方的脸蛋渐渐染上了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才再度恢复宁静。景还琛与佟明盈告了别,便转身离开。
彼时,晚霞似锦,身着月白色常服的少年公子摇扇远去,佟明盈怔怔地望着那抹渐然颀长的身影,一颗心悄无声息地便沦陷了。
(八)
“姑母可曾对景还琛表明过心意?”佟嘉宁好奇地问道。
安嬷嬷闻言,深表遗憾地摇了摇头。
“且不说那时景还琛与云多慈已经有了婚约,便是没有,先帝也是不会说的。”
“为何?”
“先帝深知景还琛与云多慈情意甚笃,断然无意插足其间。再者,先帝当时前途未卜,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掌控,如何还能有心思去惦记这微不足道的儿女情事?”
“可姑母始终不曾忘却这令她怦然心动的少年郎,对不对?”
“是啊!倘若岁月可回头,老奴一定会劝先帝早些放下那人,这样,先帝也就不必经受那般撕心裂肺的苦楚了。”
其实,当年佟明盈攻入云都的当日,便从细作手中拿到了传国玉玺。但当时朝中大臣大多主张斩杀景还琛以绝后患,佟明盈心中不舍,这才命人放出那样的消息保住景还琛的性命。
传国玉玺找到以后,佟明盈便命人游说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让他们相信景还琛可以作为佟国的一个隐形依仗,这才彻底救下了景还琛的命。
景还琛若是不在,佟明盈或许可以为了后继有人而与后宫里的那些男子生儿育女,可自从景还琛来了之后,佟明盈便对那些男子生出抗拒之心,一日甚于一日。
自那落水一事儿发生后,医院调配一种可以使人短暂失忆的药物断断续续混入景还琛的晚膳之中,佟明盈便是借着这个在景还琛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上了他的孩子。
那一夜,景还琛拿着云多慈的那封信前去质问佟明盈,佟明盈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子为了别的女子而咒骂自己心狠手辣,如何能够不气不怒?
当年云多慈在被押送至长安的途中便染上了痨症,景还琛被禁足宫中自然不知,云多慈少年时便曾无意中发现佟明盈对景还琛的情意,临终之际更加深恨佟明盈造成她国破家亡的凄惨景象,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挑拨景还琛与佟明盈之间的关系,她只盼景还琛因她的死而恨毒了佟明盈才好。
“既不是姑母所为,姑母何不向景还琛解释这来龙去脉,竟让他这般误会?”
“先帝若是开口解释,岂不让景还琛知晓先帝对他的爱慕之心,已经是隔了家国深仇的人了,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那一夜,先帝派人将景还琛押送离开后,便命人不许进那庭院,先帝独坐在亭中,心中又气又委屈,渐渐地便发觉小腹隐痛,她很快便站起身来准备唤人,可刚走出亭子便晕了过去。天上簌簌地下着雪,先帝就穿着一身单衣在雪地里躺着,待被人救起时,孩子早已保不住了。”
佟嘉宁听得眼眶湿红,她嗡动着唇,轻声问:“姑母的身子是不是也是在那一夜里被冻坏了,所以才那般早逝的?”
一滴泪自安嬷嬷的眼角滑落,她垂着眸子,深深地点了点头。
(九)
佟嘉宁一直以为“一夜白头”是话本子里写来唬人的,直到此刻,她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方才相信那四个字的真实。
“我答应陛下,为佟国出使北塞。若是游说失败,北塞人大抵是要将我杀了扔到草原上喂狼的,若是那般,陛下倒也不必可怜我,就让我还身于天地。若我不辱使命生还归来,陛下也不必大加封赏,我孑然一身,无子无女,纵有万千金银也无人承继,还是免了那一纸诏书的笔墨吧!”
清平十二年,佟国与北塞签订盟约,开启茶马互市,景还琛以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为佟国换来了北境日后近百年的平安。
十五年后,景还琛老死昭陵,弥留之际,他回想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这世上,有人知晓佟明盈对景还琛的情意,可却无人知道,景还琛这一生,也只喜欢过佟明盈这一个姑娘!
景还琛九岁初见佟明盈时就觉得这小妹妹生得好看,可碍于她那颇为尴尬的身份,景还琛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起初,景还琛还真的以为佟明盈是个平庸之辈,心中颇为惋惜,直到那一年,当他无意中拾到佟明盈的书袋,翻出那一纸时务策时,他才知道佟明盈是个怎样的女子,那一日的破殿相拥,动心的可不止佟明盈一人。
只可惜,当时他已经与云多慈定下了婚约。这婚,为家族想,为家人计,他是断然推不了的,可佟明盈那样的身份,又岂能与人作妾?景还琛深知此情不可表,索性将它埋入心间,只在无人之时偷偷想念。
后来,景还琛因为云帝的刚愎自用输给了佟明盈。
大狱之中,景还琛再见那双美眸之时便清楚地意识到,即使两人之间已经横隔进这么多的阻碍,他也依旧如少年时那般为她心动。所以,他才会在那薄暮时分跳入冰凉刺骨的孚茵湖中去寻找落水的她,才会在见到云多慈那封信时怒气冲冲地去找她对质,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子会是那样不堪的人,可是她没有给他任何解释便接受了他的指责,不给他任何出口转圜的机会!
景还琛缓缓睁开眼睛,他看见,佟明盈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泪眼婆娑,颤颤巍巍地朝她伸出枯瘦苍老的双手,一字一句地缓慢说道:“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子,生时不让我知晓你的心意,死后却留下那样的册子叫我知晓一切,让我不得不因为对你的愧疚而沦为贰臣。”
他缓了一会儿,继而说道:“你说你本已为那孩子取好名字,无论男女都叫‘清平’,现在,我把欠你的“清平”还给你了,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话音刚落,他那悬在半空中的手便坠落下来,含泪阖上了双眸。
佟嘉宁微红着眼睛站起身来,对着候在一旁的亲信吩咐道:“先帝遗命,若景还琛有功社稷,死后赐金缕玉衣,与先帝合葬,以弥二人生时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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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十青《梦回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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