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只听见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响声,随后,一位精壮的小伙子囔囔着推门走进,“今天可真累死我了……”见有客人在场,他立马收敛。
“打搅了”,冬余欠身示意。那小伙子约一米八个子,一头板寸,他身穿一套短袖警服套装,精壮的身形与稚气白净的五官形成强烈反差,让她不由想起“虎头虎脑”这个成语。他伸出手笑眯眯的说,“我叫林小树,如你所见,是一名伟大的公民公仆。”冬余也伸出手,“我是冬余,认识你还很高兴。”
听到她的名字时,林小树两眼一瞬燃起光芒,但立马又恢复常态。
林怀哀已坐回书桌,对冬余说,“今天先这样吧。”
她才注意到都已经八点,外头一片漆黑,”我没事,只要不打搅你们的话……”
“这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着急也没用,”林怀哀头也没抬,“小树,你送一下她。”
“才回来就给我分配任务啊”,林小树拿起茶杯牛饮几口,擦了擦嘴道,“成,冬小姐你住哪儿?”
林小树的车是一辆上了点年纪的小皮卡。他略带歉意的说,将就一下,因为平日经常搬个东西什么的比较方便。冬余忙说没有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起了浓雾。在墨色夜幕下,路灯每隔一段间距就整齐洒出一道锥形的黄色光雾,给她一种温暖的安心感。林小树注意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她一脸倦容,心想她肯定还没吃东西吧。于是林小树表情夸张的表演道,“好饿啊,我饭还没吃呢。冬小姐愿意陪我去吃个饭吗?”他自顾自继续推荐,“我认识一家满好吃的小饭馆。”
小饭馆位于老城区另一个区,林小树把车停在附近,两人步行而至。饭馆不大,虽有点旧,卫生却很干净。林小树跟老板娘很熟的样子,打招呼什么也都很随意。林小树在确认过冬余有什么忌口后,便点了三道菜,据说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肉羹,南煎肝,和炒番薯叶。
在吃饭时,他们不时聊几句。林小树问她跟林叔相处是不是压力很大?“叔?”冬余疑问。“对,”林小树回答,“虽然我俩差不多大,但他在家族里辈分比我高,所以我叫他叔。”正说着,他手机铃声骤响起来。林小树说不好意思,便跑到门口接。约一分钟后,他回来对冬余说,“我队里有事。要不我先把你送回酒店?”冬余推辞不用,“你去忙吧,我吃完饭还想散散步,别担心我。”林小树犹豫了一下,“好吧,你电话号码多少?你先存一下我的,有事就找我。”
他对柜台高喊一声英嫂我先走了钱记我账上后,便消失在门外。
他走后冬余也没了胃口,想要结账。老板娘好像误会了什么,笑眯眯对她说,“这顿饭也不贵,你就当给男孩子留个面儿。”冬余不好再坚持。
出门后,冬余也不知道去哪里。她不想立马回酒店,就在附近漫无目地的散步。
附近人家的小孩在巷道里追逐打闹,欢笑声,脚步声重重叠叠。空气中一会传来不知名的花香,一会传来不知名的菜香。这里的石道巷弄虽不长,可转弯处特别多,及容易绕晕。拐过某个巷子后,她见到一条小河。河水倒映着的月光,上弦月的倒影像一个箭头指向前方。于是冬余顺着那方向走,居然走回街心公园。
她苦笑一下。
其实她有点累,本计划逛完后乘车回去,现在却变成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
最后她还是决定步行回去。
回到酒店,她鞋都没脱就趴在床上休息。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手机铃声,闭着眼摸过来接听。
“喂。”
彭珂聒噪的嗓音在扬声器中响起,“我说你在干嘛呀?昨晚我给你打电话你关机,今天也不知道要给我回个电话?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闺蜜的死活吗?喂!”
“好好好,我错了,那你没事吧,”她无精打采接着。
“你猜我在哪里呀?”
“东京?巴黎?还是在米兰?”
“倒是想得美!我在三亚啦!那个累死人的项目总算结束了——但这不是重点啦,我昨天啊,在酒会上认识了一个甲方的负责人!长得超级像李敏镐!”
“然后呢?”冬余心想,这是彭珂认识第几个李敏镐跟金秀贤了。
“我觉得他对我有意思也。酒会结束后他还邀请我去海边散步。我们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接着我委婉的把话题转到工资家世。他居然是富二代也!他说他父亲跟甲方老总是朋友,为了锻炼他就让她跟着学东西!”
“那你们在一起吗了?”
“喂!我不会才第一次见面就和对方上床的!就算我老公吴彦祖也不行!”
“我是问,你们在一起了吗?交往了吗?——你自己倒是很着急嘛……”
“哦…那我也不是那么随便呀……我们刚刚一起吃过饭,他说要回酒店处理些文件,晚点再约我,”彭珂越讲越兴奋,“我上次去南普陀山,算命的说如果今年冬至前我没抓住机会,那下一段姻缘要等到五年后了……”
彭珂这才想到问冬余近况,“话说你这两天怎么啦,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冬余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可自己目前都没太搞清楚状况。她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事,我昨天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了。”
彭珂感觉到她有点沮丧,“老家?那是哪里?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一个很小的城镇,我自己也十多年没回来了,”正说着,听筒传来嘟嘟提示音,“珂我先不跟你说了,有电话进来——喂。”
“我是长乐。你下班了吗?我下午碰巧在你家附近办事,刚忙完,要不要一起吃饭?”
无论跟谁通话,他都习惯先自报家门,这也算一种职业习惯吧。
冬余立马坐起来,“抱歉啊我不在家。我昨天回老家了。”
“你回湖清了?没事吧?”长乐语速变快,他有点着急。
“没事,我很好。”
“那你回去几天,阿珂也在吗?”
长乐知道冬余父亲最近在国外,她身边也就彭珂一个好友。
“阿珂她在……”冬余是想说阿珂她在三亚,可怕长乐担心,说到“在”时顿住了。
“她也在那我就放心些了。那行,你有任何麻烦第一时间联系我。”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才结束了通话。
挂完电话后,冬余感觉轻松许多。虽然这两通电话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但被爱着的感觉让她又充满能量。
“先不想那么多啦,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
玉屏市内,白长乐此刻正站在冬余家楼下。
他看着左手刚买的蜂蜜蛋糕,露出无可奈何又有点宠溺的神情。他喜吃咸食,冬余却中意甜点。这家长乐也是听女同事推荐的,据说是网红店,为此他排了近半小时的队。他心想,明天带去给女同事吃吧,就边听着音乐边往车站方向走。迎面吹来的晚风已不似前两日那般闷热,夹着一股清爽的气息。忽然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彭珂发来的图文:
彭珂拿着一个略带情色暗示的纪念品自拍,说这是我在三亚给你俩买的手信,希望你们用的上哦。
8
冬余匆匆洗漱完便下楼与林小树会合,昨晚他发短信过来,坚持第二日要来接她。刚出电梯,她就瞧见林小树提着一袋早餐站在电梯门口。“买一送一,不吃就浪费了,”他笑嘻嘻递给她。冬余道谢接过,外头难得放晴,暖洋洋的阳光透过大堂玻璃照在他们身上。
上车后她又再次道谢。林小树撇撇嘴:“你别这么见外,我也是下班顺路带你而已。再说了,帮忙外来人员也是我的职责之一嘛。”一进他们家,林小树就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喊叔我回来了,然后指着正前方对她说,他应该在院里收拾花草,我困死了先上去补个觉后,就登登登上楼,把她独自撇在客厅。
冬余穿过阴暗的客厅,打开拐角处镶着毛玻璃的木门,外头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摆满大大小小种植各色花草的花盆,长势喜人。在花草中间有一个浅浅的陶制大盘,上头飘着稀疏的水草,小金鱼在其中悠然自得。林怀哀侧对着她,仍旧穿着昨日那件黑色高领毛衣,正拿着小喷壶给栏杆上的吊兰浇水。水汽在空中弥漫开,有些粘在他的眉梢睫毛上,在晨光中发出细碎的光茫。昨日光线昏暗,冬余看太清他的长相。今日细看,意外发现他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吧。
冬余有点恍惚,眼前这位表情柔和的少年跟昨天那位真是同一个人吗?
林怀哀没跟她说话,她也不好打搅。待他修剪完花草,又给水缸的鱼换水,喂食。一切完毕后他起身回首时,冬余刚好碰到他的眼神。她还想着怎么开场时,林怀哀早已穿过她回到屋子。
“进来吧。”
林怀哀拉开百叶窗,客厅瞬间变得明亮,光线透过窗叶在书桌及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马纹阴影。冬余注意到书桌上又多了一堆资料,应该是昨晚翻找出来的。
林怀哀看着她,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首先我要先确认下你还记得多少事情。”
冬余调整好坐姿,深深呼吸几下。
除了彭珂,她从没跟别人提到过去。
“我大概5岁搬去玉屏市的,好像是因为生病,”她断断续续的倾诉。
“我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从没见过我妈,爸爸对过往也只字不提。”
”还有,我从没做过梦。入睡后我总是呆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吗?”林怀哀问。
“姐姐?”冬余僵硬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她无意识的摆弄手指,“原来是姐姐啊,说实话,在昨天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怀哀想了想,从桌上资料中出抽出一张旧报纸递给冬余,“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做铺垫,不管你是否做好准备,我们都要开始了。”
真有机会了解自己的过去时,冬余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害怕。
黑色梦的背后到底埋葬着什么样自己无法承受的过去?
现在的自己一定就能面对吗?
无路可退了。
她脑海响起一个声音。
冬余低头摊开报纸,这是一份年6月22号的本地晚报,头版新闻用特大加黑字体印着:《连环杀手首次失手,一名警察因公殉职》:
“本报讯:今日17时30分,在本市闻读区水库旁的一间荒废小屋内发生一起小型火灾,消防员在屋内发现一具成年男性尸体及发卡等少女饰品,现场四周存在打斗痕迹。事后警方发言人确认死者为在职警员,并对英勇献身的同事表示哀悼。另外,现场发现之物经辨认鉴定,确认为“女童连环杀人案”受害者们随身佩戴之物。发言人还透露,他们稍前在水库边上解救出一名昏迷女童,经过抢救,目前已无生命危险。
这是震惊全国的“女童连环杀人案”发生以来,首次出现突破性线索,也首次出现幸存者……”
林怀哀把白板翻转个面(另一面同样被记号笔写的密密麻麻,并贴有照片资料),看着资料解释道,“年5月25号晚,警方在后埔溪边发现一具10岁的女童尸体,死因溺水。由于尸体表面没有任何外伤,所以被当成意外结案。”
“6月1号晚,闽江边上发现第二名溺水身亡女童;同月8号晚,闻读区中央公园的湖心亭发现第三个受害者,彼时警方才开始重视,但整个城市早已人心惶惶。由于警方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加强沿街巡逻,仍然没有阻止15号晚上三浦桥下受害者的丧生——这就是报纸所提到的连环女童杀人案。”
冬余拿着报纸的手止不住颤抖,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带着一丝希望问,“那这个幸存者是我姐姐吗?”
林怀哀没有回答,拿了另一份报纸递给她。
“本报讯:今日上午10时,于昨晚警方救下昏迷女童附近的水库底部,又发现一具女童尸体。因事发突然,加上警方所属法医人手不足,医院代为负责。医院确认来死者同样为溺水死亡,死亡时间推断在昨日下午5时至8时之间——而这正是警方在水库现场的搜查时间。
医院走漏后,警局挤满愤怒的民众与媒体,要求警方回应在这次行动中是否存在严重失职问题……”
冬余连看好几遍新闻,猜不出着它与自己的关联。她越想越害怕,刚想开口,发现自己竟恐惧到发不出声音。她惊慌的看着他,那眼神让林怀哀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张摄影作品:一只小鹿在晨光倾洒的林中回望着镜头,湿漉漉的眼睛因受惊慌张瞪圆。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避开她的眼神回答道:“水库底发现的尸体是你姐姐冬安,你才是那个幸存者。”
“本案的凶手非常冷静谨慎,加上当时侦讯技术不发达,所以警方一直都没有突破性进展。直到找到你,他们就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你身上。可你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灵魂被抽走,空留一个躯壳。随着时间越拖越久,这案子慢慢成为一桩悬案。”
林怀哀看着她接近奔溃的状态,于心不忍,“要不你一个人先呆一会。”
他打开木门走到外面院子。
冬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台灯,书籍,茶杯,钢笔,客厅里一件件物品都失去重力般,围绕着她快速旋转。她觉得脑袋很重很晕,像一台失控的打印机,不断喷出一个又一个疑问:
姐姐?她张什么样子?
不重要,她已经死了。
那为什么就自己还活着?我就在她边上啊?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强制自己要恢复冷静。
对啊,如果自己真在现场看到凶手,就能帮姐姐报仇抓到凶手。
这也是自己冥冥之中回到这里的原因吧。
林怀哀坐在花草丛中的藤椅上闭眼晒太阳,安静得仿佛也只是这院子的一株植物。
“吱呀”,木门被推开,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我……我没事了”,她声音虽听着还有些颤抖,林怀哀能感觉到她在努力控制,“我想问,既然先前记忆都被封存在残像里,那如何恢复?”
“人格断裂的当事人的确没有记忆,”林怀哀睁开眼,“但可以通过催眠去唤醒断裂之前,之后的记忆,再去寻找线索,去拼贴还原当时的情景。”
“我们不可以直接问残像吗?”她从昨天开始就疑惑。
“每个残像拥有的能量都不同,因此,不是每个残像都具有沟通的能力——哪怕真能沟通,残像也不会告诉我们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
“若本体找到真相,残像便会消失——所以某个程度上来说,残像都憎恨着本体。他独自承受着所有痛苦,本体却可以轻轻松松的活下去。”
多么讽刺呵。
真相既是残像痛苦的原因,却是他存在的必然条件。
冬余眼前出现那个五岁一身白裙的自己:十九年的时光飞驰而过,水库蓄水涨涨落落,慢慢长满野草,年年枯荣交替。她周围的世界都换过好几轮了,可只有她还是原来的模样,站在那里。
她有感觉吗?她会冷吗?
她一定很孤独吧。
冬余还想问什么,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顿时寒毛竖起:
林怀哀到底是谁?
他接近自己,调查过去到底有何目的?
插画:JaneLiu
(连载版本未经校对,如有错别字敬请谅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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