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失去了记忆
和晓梅
现在,我终于可以直起我一直佝偻着的肩背了。这样,我的视线就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在此之前,我们走了一段不算太长的路。途中还坐了汽车,不过,因为佝偻的肩背,我所能看到的只是被人们弄成各种样子的大地,以及在上面匆忙行走着的各式各样的脚。说实话,在面对着这个一脸倦容的女医生之前,我的被隔夜黏液模糊着的双眼,率先看到的是那些有着些微光泽的方形地砖,因为,它们正含糊不清地反映着我臃肿拙滞的身体。我想,这些地砖倘若更清晰一些的话,我看到的就将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无数的皱纹和老年斑将所有的表情都掩盖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坐下来了。我在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浊气,但是,这个举动很快令我感到羞愧,因为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感受到那种来自衰老躯体里的腐朽气息了。那么,我能做的就是赶紧抿上无牙的嘴,尽力地直起身子来,这样,即使是昏花的泪眼,我也立即看清楚对面坐着的这个年轻女医生,有着一张无比憔悴的黄脸庞,一双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她没有戴口罩,正在一张纸上匆忙地写着字。后来,她换了一张纸。“姓名?”她突然问道。“和烟杨。”我没有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我的名字,现在我的反应已经异常迟钝了,谢天谢地,我立在身旁的大儿子能准确地记得我的名字,一字不差。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任何一个人听到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看我一眼,当然,如果是现在的话,我的样子一定会令他们大感失望了。你得相信,能取出这样名字的人必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会儿我就会讲到他了。“性别?”女医生继续问道。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到惊恐万分,难道我真的老得分辨不出男女了吗?我慌忙去看大儿子,发现他正漠然地盯着女医生手中的笔,眼神迷茫而空洞。所幸,女医生在没有得到我们任何人的回答之后,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年龄?”这一回,我的反应就够迅速了,我伸出了两个手指——拇指和食指。你能想象得出来,一个长年操劳的女人的手,关节突出而变形,颜色枯暗发黑,它们伸出来立在这个繁忙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和嶙峋。“八十岁!"我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因为我听到的是儿子的近乎冰冷的声音,或者是他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八十三岁,因为按照纳西族的纪年法,我应该是这个年龄了。“好吧,现在由病人来回答问题。”“哪里不舒服?”她终于停止了写字,把那只细长的笔悬在空中,然后,那双长期缺乏睡眠的眼睛开始在我的脸上来回逡巡。我想,我是最有权利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谁会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呢?但是,从想到想要说话到嗫嚅着无牙的嘴说出话来是需要一点点时间的,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的大儿子又替我将这个本该由我来回答的问题回答了。“她的脑筋出了点问题。”“什么,脑筋出了点问题?”女医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很难觉察的表情,她保持着那个立刻就要去写字的姿势,将目光游移到我的大儿子的脸上。仿佛他才是她的病人,而我则不是。“是这样的,最近一年来,她总是忘了回家的路,有时候,她走到古城里去,有时候,她走到黑龙潭去,还有一次,我们竟然花了两天的工夫才在荒郊野外找到她……”提到我的病情,我的大儿子显得异常委屈,这也难怪,我是长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给他们添设的种种困难就连我自己都羞于出口。有时候,我巴不得自己立即从他们的眼前和记忆中消失,但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样,阎王爷不喜欢年迈丑陋而又执拗的女人,一个老想着死的人往往是死不掉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变成现今的样子,尽量地弯腰,尽量地萎缩,最大限度地低于他们的视线,终于有一天,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的视野中突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感到无比亲切与安全的大地了。我像一个在母亲怀里的婴儿觉得如此快乐和欣悦。说真的,那一天,当我确信周围没有人能看到我年迈的脸时,不禁露出了一个少女才会有的微笑。那时候,我的鼻子正在最近距离地呼吸着大地真切的气息,我的眼睛正在最无拘谨地领略着大地不为人知的美丽。而我的心怀却在无限制地扩大,仿佛要将这具缺乏水分的干涸躯体撑破,让灵魂重获新生一样。并且,提到我的病情,其他人也觉得按捺不住了。我的大儿子后面站着他的妻子,我的大儿媳,她的后面并列站着我的第二个儿子和第三个儿子。他们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二儿媳和三儿媳则并排站在我坐着的白色木凳的后面,所以,我的家人呈现一种半包围的态势裹胁着这个可怜的女医生和我。更要命的是,这些人同时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实墙壁——他们大约忘记身处何处了。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平时,他们繁忙得像一只临近冬天的棕熊,医院看病,他们就前呼后拥,大呼小叫唯恐落后一步,给人落了话柄。他们的行为真令我感到难堪,而且,对面坐着的女医生明显不具备像我一样的对应这种场面的承受力,她的脸色愈发发黄,眉头愈发紧蹙,最后,她突然果断地挥了一下手中的笔,“好了,我明白了。”她立即恢复了那个迅速写字的姿势。而我的周围则立刻安静下来,只有一个最不甘寂寞的儿媳悚然问道:“她是不是得了失忆症?”没有人回答她。“你们要带她去做一个脑部CT,拿上这个单子,到一楼交费,然后到医技楼做CT。”由于不能断定谁是这群中年人中的负责人,女医生的目光散乱无章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手中拿着那张开好的单子在空气中挥来挥去。他们突然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把我的三儿子现出来了,好在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忘了我在他幼小的屁股上留下的无数青紫烙印,毫不犹豫地把那张写着字的纸接过去了。“然后,她还需要测量血压,打心电图以及做各种常规检查。但是在做这些之前,我要单独地问老人几个问题,你们所有人都在门外等候。”我的孩子们逐一过来按一按我原本就已经很弯曲的肩背以示鼓励,然后鱼贯而出了。我非常惊讶地发现,他们出去之后,一束橘红色的温和光线将房间照得异常明亮,就连女医生的脸都不似先前那样枯黄干涸了,竟隐隐有些亮泽。原来,他们站在那里一直挡着这串明媚可爱的光呀!她坐在我的对面,气定神闲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身后白色的沐浴在橘红色光线中的墙壁。我之所以不能进行准确的判断,是因为大脑突然陷入到一片迷乱中。大儿子说得没错,我是在一年之前患上这个……毛病的。当然,我个人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慈悲的玉龙天神对活得太长的人的怜悯,为了不至于让他太寂寞而偶尔地允许他忘记现实回到过去中,与他的至亲故友短暂地相聚。至少,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每一次,当我的大脑突然地陷入到一阵迷乱中时,原本就浑浊不清的眼睛会变得更加模糊,现在,我已经习惯静静地等待而不是拼命搓揉眼睛让它变得清晰。因为我知道,过一会儿,等一阵犹如毛玻璃般雾状的混沌过去之后,我的眼前会豁然开朗,风轻云淡,青砖白墙,粉花绿柳,河水潺潺,那些曾经存活在我们生活当中的人正在小河边、街道上悠然穿梭行进,轻易地,我可以在这些人当中发现不同时期的自己。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十分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躯体幼化成一双格外明晰的眼睛,也就是说我就是一双眼睛,带着悲悯的神气穿透无数斑驳的岁月长久地充满爱怜地停留在自己身上。我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忆。苦恼的是在回忆之后,当回到现实中时,我常常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来判断自己身处何处和适才做了一些什么,这对于一个过分衰老的人来说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现在,阿奶,您感觉怎么样?”女医生用一种很谦和的声音开始问话了。“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唉,我真希望自己能回到有牙的十年前,哪怕只有两颗,些微地挡一挡不断泄漏的风,也好让女医生听起来不至于太吃力。“您是什么族?”“纳西族。”这一点你可以从我的装束上看出来,当然,现在有一些做生意的外来人为了赚取游客的钱也会穿这种传统的纳西服饰。对于这个问题,女医生含糊地作了点解释。“您的家住在哪里?"她显得很有礼貌。对于这个问题,即使是有点瞌睡,即使是牙齿有点漏风,我也可以非常清晰地告诉你:新城新悦小区华龙台A幢01号。假如我还记不住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复杂的地址的话,那么,我的毛病就一定到了必须治疗的地步了,要知道,我的孩子们为了防止我走失,花费了多少心血。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小纸片,在包头的青色头巾上,在宽大的有折叠边的袖口上,在陈旧的有磨损的羊皮披肩上,在用来挂钥匙的围裙的腰带上,以及在任何你所能想象得到的地方,这些不同颜色的小纸片上均清楚地写着这个地址和一个联系电话。有时候,在我蹒跚走过的地方,一个刚刚识字的小男孩用他清脆而古怪的声音抑扬念道:“新城——新悦——A幢……”那么,我想,他一定是看清楚我背上贴着的小纸条了。这些令人尴尬的小纸条是在我终于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家庭住址的情况下才悄然消失的。现在我如愿以偿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真希望她不要再紧跟着问:“你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吗?”因为,这个问题,就连我那些最执著最具耐心和最具教导力的孩子们,在我一千次的错误作答以后,也放弃了对我的强化训练。然而,正如你所担心的,正是你必须面对的一样,这个问题如期而至了。本来,我也可以说“不知道”的,但问题在于我不是一个轻易说不的女人,这个性格几乎主宰了我的一生,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并没有患上失忆症,我正在努力地回忆那条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回家的路”。我的原本已模糊得几近失去视觉的眼睛便是这个时候突然间明晰起来的。于是,我就看见了许多年前的一道无比明艳的彩虹,遥遥架在雨后变成青黑色的瓦房上面,铅灰色的雨气正在快速地四散开去,露出水洗过后的蓝色天空。整个世界突然拥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光泽。我们正是沐浴在这样明朗而温和的光泽中向着彩虹的方向走去。霞的颜色使母亲的脸变得格外和悦,“走快一点,我们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她无数次俯下身子催促我,牵着我的手显示出少有的温和与耐性。必须承认,我对这句话感到困惑不解而又印象深刻,所以一旦提到“回家的路”,我的记忆便会毫无阻拦地回到五岁那年,由母亲耐着性子软软地牵着手第一次走进古城。在此之前,我们是住在山里的,家里有一颗生白色虫子的石榴树,小孩子很多,每到冬天,全都冷得瑟瑟发抖。寒冷留给我的印象确实太过深厚,以至于五岁以后,有了比较丰裕的衣物,我会在任何时候都穿上多得令人咋舌的衣服以防止寒冷的到来,这个毛病后来我的父亲——也就是那个给我取名字的男人,花费了很多工夫,才帮我纠正过来。母亲催促了我好几次,我感觉她就要发火了,每一次我会紧走几步跟上她的步伐,但是很快我的眼睛就被周遭奇异的景物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脖子扭来扭去就像麻花一样,这一切使脚步变得滞凝而蹒跚。要知道,这些都是我未曾见过的景象呀!来自雨后的气息使四处流淌着的小河水散发着接近透明的烟雾,在它们隐然飘过的地方,露出一片黑青色的瓦,一蓬零乱残缺的粉色四季花,一面失去白色石灰、裸露着褐黄色土坯的墙和一树紧跟着一树的浓绿杨柳。街上基本没有人,除了我和母亲。然后走过几个赶马哥,腰上斜斜地挂着镶有玛瑙的银质藏刀,穿着厚实的牛皮靴子,高贵而冷峻的脸庞带着厌倦和疲惫的神色,伴着清脆的马铃声悠然而行。后来我总算知道这些人在这座古老城落里的重要作用。“马锅头怎么还不来?我就快没有用来打酥油茶的茶叶了。”任何季节你都有可能听到诸如此类的话,在这座城落里,他们是所有对生活尚未丧失兴趣的人的共同期盼。母亲格外自信的笑容终于使我相信,除了山里那个四面透风的家以外,我们在这座青石铺路的城落里,确乎还有一个家,而母亲的一个手指头就决定了我将可以进入这个家并拥有新的生活。我必定会以最大的虔诚来感激和祝福她的这个手指头。这一天的清晨,母亲的眼光掠过三个大小不等的破烂孩子,而我正躲在他们的身后咬一片丝绸的布头。这片不知被哪位阔太太遗弃的丝绸布头已经被我无数次的吮咬弄得破烂而肮脏,但从它那里获取的弥补饥饿与寒冷的快感别无替代。所以,我珍藏着它,在任何百无聊赖的时候把它取出来慢慢咀嚼,现在,它浸满了我的口水,在我的牙齿间显得格外厚实。母亲的眼光越过那三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停留在我的脸上时,因为疑心她要发怒,我连忙停止了咀嚼,但又不能把含在口中的丝绸吐出来。这可是一块不小的布头,另外一半还正在手中攥着,母亲便是在这个时候伸出她那只可贵的手指头的。“就是她罢,她的眼睛比较亮,而且,她的鼻梁骨也比较周正。”她的手指头在不远处正正地对着我的额头,我甚至还看清了她指甲缝里不太明显的污垢。“但是,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一个女娃娃?"易怒的母亲很快看出了我的勾当,她迅速拨拉开拦着她的孩子,冲到我的面前,劈手将布头扯下来,然后,咬牙切齿地抖着它,说:“你真给我丢脸,我真担心带你去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最后,她把这块沾满口水和印有牙印的绸布头扔到一泡新鲜牛屎上去了。当然,她也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把她的三个孩子丢给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年女人——她的婆婆、我们的阿奶,带着我怀着她二十六岁女人特有的对生活的模糊梦想,奔赴前程去了。“阿嫫,这几个孩子交给你,你把他们养大,他们会给你养老送终的。”至今我仍然无法忘记母亲离去时脸上的灿烂笑容,就像无法忘记她那只嵌有一点不起眼的污垢的改变我命运的手指一样。“贱货你会死的!”这是可怜的阿奶对我和母亲最后的祝福。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无数逼仄或宽大的石板路,走过无数大小的石桥,最终站在百岁坊中段一户门口有两尊小石狮的人家门前时,压根儿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觉得她的幸福将和她所要面对的岁月一样无比悠远和绵长。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尽可能准确、清晰地把这条留在记忆最早处的回家的路线告诉医生,并且还没有漏过巷口那一块汉族人用来表扬妇女的贞节碑坊,因为现在这块碑坊几经变迁终于变成一个最具特色的路标,成为本地人描述地点的坐标中心。母亲不识字却知道贞节碑坊的用途,当那一串明灭依稀的字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时,我能感觉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讥诮的笑容。经我说完这条线路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坐着的女医生现出一个奇怪的神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楚地记住五岁时候的事情,难道那些记住了的人反而患上了失忆症?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她的奇怪眼神还是令人觉着惶恐。我终于还是闭了嘴,乖乖地等着下一个问题了。我们的家有着高大的阔绰的门,新刷的油漆掩盖了岁月匆忙驰过的斑驳痕迹,门前有一条比较宽的河,因为下雨,河水饱满而欢快。当母亲用手去拍大门上铜质的环扣时,我向后望去,来时的路突然变得蒙眬不清,先前那一道明艳的彩虹不知何时悄然消失,整个世界突然失去了金色的光泽。也许,我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那一天,当我回头望去的时候,眼中只有一层灰白色的烟雾,就连河堤边浓绿得逼人眼帘的杨柳也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灰白色。拍到第三声的时候,有人来开门了。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出现在我们眼前——他居然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长衫。“这是汉族人穿的衣服。”他后来向我解释,并且要求我也学习一些汉话和汉族人的玩意儿,“这是相当有意思的事,你迟早会发现的。”他对我颇有信心。看得出来,我们的到来使他觉得高兴:“我已经等了你们好大的一会儿,并且,这期间,我还替她想好了一个名字——和烟杨。我有两次出来看你们,那时候雨下得不大,大的是雾气,门外的杨柳全都像隐在烟雾中一般,所以我想这个女孩儿必得叫烟——杨。”母亲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阿奶,我现在还想问一下,你们家一共有多少个人?”女医生继续用她不动声色的语气发问。我的家人?我是在第二天才见到他们的,因为充满了各种颜色的沉闷噩梦,我时断时续的昏睡从头一天下午持续到第二天清晨。那时候,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已经安坐在褐色的核桃木餐桌前。“我是你的阿奶。”说话的老年女子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隐隐的温暖,但这种温暖并未让我感觉如何亲近,反而让我无端地生出一些恻隐来。“这个呢就是你的父亲,你将来要喊他阿爹。”昨天为我们开门的瘦高个儿男人冲我微微一笑,我也回报他粲然一笑,我知道自己的眉眼生得周正,所以这个笑容定然无比妩媚。“坐在你的嫫旁边的那个人,你要喊大嫫。”其实我早就注意到母亲身旁这个面容枯暗的女人了,而且知道她是那个将来我要喊阿爹的男人的原配夫人。她看上去显得漫不经心,但内心却烦躁得要命,烦躁使她的皮肤更加枯黄,颧骨更加突出,眉眼之间尽是些乖戾的神气。这样,母亲坐在她的旁边就显得格外从容自信。母亲是那种苗条而又丰腴的女人,饱胀着水分的健康肌肤,结实而紧凑的肌肉,无一例外地展示着她强大的生殖能力,在生了四个孩子以后,这种能力似乎并没有随之萎缩,相反发挥到一种成熟的极致。也许这就是和家在众多女人中最终选中她的理由,当然,还有她的常常挂在脸上的接近天真无邪的灿烂的笑容,母亲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那一天清晨,在褐色核桃木餐桌边,母亲便是带着这种笑容使得周围的景致黯然失去光泽,使得坐在她旁边的我须唤作“大嫫"的女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灰白的影子。这是我的记忆中最冗长与最晦涩的早餐。大人们开始讲话的时候,我则陷入了疯狂的对先前那块丝绸布头的思念中去,我怀念那些在人群后面口里咀嚼着它的日子,怀念它在我肆虐的牙齿间依然柔韧而充实的感觉,甚至怀念它像一只纯净的黄蝴蝶优雅地翩然落在一泡新鲜牛粪上的一瞬间。因为这种对咀嚼的渴望,那一天我吃了太多干燥的食物。我感觉食物已经堆积在咽喉处,几乎使得我无法呼吸,纵然如此,我也无法停止咀嚼,仿佛这样生活才可以往更深更美好的地方延伸一样。我的确不知道这是否是她想要的答案,因为她在听完我的回答之后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仿佛正有所等待。你无法猜测那些若有所思的人究竟在等待什么,正如你无法猜测命运之神如何关照那些寂寞但又充满着古怪激情的人们。我真的是迫不及待地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时候她的幼小的胃已经塞满了各种食物,终于结实地被一块油腻的火腿哽住了。她翻着白眼,尽力地伸长细瘦的脖子,肩胛突露的肩膀也随之向上高耸,这个动作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患上瘟病的小鸡。我是在阿奶喟然感叹年运不好的时候被噎住的,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即便就是一个白痴也听得出来。如果不是时局混乱,年运不好,像我母亲这样的人是断断进不了和家的大门的。我们在乡下的那个家是做豆腐卖的,母亲每日的工作便是把豆腐挑到城里按时地往那些殷实人家里送,长久的坚持竟至使得和家的大少爷也看上她了。阿奶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保持着那种令所有人都会自惭形秽的灿烂的笑容,而我则被一块火腿牢牢实实地噎住了。说实话,我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在咽喉里给这块倒霉的火腿找了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地方。因为无数次的深呼吸和腹腔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我开始变得泪眼婆娑,透过噙在眼里的蒙眬的泪珠,我看见大嫫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嘲讽。我注定要在这种嘲讽的目光中生存,倘若真的想变成一个古城的孩子的话。母亲在所有的人都离开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哼!这些早就该淹死在唾沫中的家伙迟早要遭到报应。”她无比刻毒地说了句纳西谚语,在宽大的种有兰花和十里香的院落里烦躁地走了两圈,然后停在我的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我们俩必须得争气,知道吗?争气!”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四射的亮光,握着我的手臂也很用力。“怎么争气?"我嘟哝着说,“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古城的小孩子。”“所以说,我们必须争气,别让这些城里人瞧不起我们。你瞧瞧,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我们可以住上几辈子了……”必须承认,母亲的话给她自己也给幼小的我种植了理想,“这里是属于我们的,谁也别想把它夺走。”我后来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为了她这句压低嗓门儿从心底深处迸发出的话。“您是说您和母亲、父亲,还有阿奶一起生活,他们……都健在吗?”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女医生对我的话表示怀疑。“当然,他们的身体都很好,还有一个大嫫。”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了无比委屈的神色,你完全可以想象,任何一种古怪的神色都有可能使一张因年迈而消瘦变形的古老脸庞变得无比诡异,所以当我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除非下雨的时候”时,女医生打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寒战。下雨的时候,母亲就要把饭端到楼上去吃,她和阿爹要在楼上赏雨。她仿佛天生便属于这个石砌的种满玫瑰与杨柳的古老城落。这种时候,母亲就显得一点都不像乡下人,她浅笑盈盈,妩媚又得体,机智而风趣,翘着尖尖的小指用一个陶瓷小罐温梅子酒,和阿爹猜拳饮酒,讲俚语笑话。有时候,他们的笑声透过虚掩着的雕花门棂,肆虐地传到楼下。我知道,这是她努力的一种方式,所以当阿奶皱着眉头说“去,喊你的嫫下楼吃饭”的时候,我就会迎视着她的眼睛说:“她不想下来,她要和阿爹在楼上赏雨。”母亲的努力是任何人都可以毫不费劲地觉察到的,然而,过了两年,整整两年,她的努力仿佛毫无起色,原先旺盛得无可阻挡的生殖能力好像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常常可以看见她双手叉在纤腰上孤独伫立的影子。而阿爹则明显地让人感觉到虚弱起来,有时候他会独自一人低声咕哝:“没有孩子便没有孩子好了,随别人说去罢!”他不再穿汉族人的长衫,因为这种衣服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张黄麻纸一样单薄,而纳西族的马褂又很容易使他现出过早的衰老来。倘若这个时期还有一个人可以填补他在众人的目光中逐渐变得矮小和苍白的失落,那么这个人无疑便是我了。他教我认识汉字,学习简单的加减法,教我种兰花和缅桂,他告诉我缅桂喜欢酸性的土,过些日子需得用醋兑了水浇灌在上面,这样它的叶子便不至于发白。我们认真地做这些事情,看着干燥的土地滋滋地吸取着淡黄色的液体,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就有温和而平静的快乐。然而,他说得比较多的还是这句话:其实,活着也是一种负担。所以,当两年过去,三年未到的一个破敝的秋日,阿奶和家里的亲戚按照纳西族没有子嗣便可以继续纳妾的规矩为他张罗第三个妻子,而他则吞服了大量的鸦片悄然离世的时候,我无比欣慰地觉得他一定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一样因为没有了负担而变得轻悦与灵敏,这样,他就可以顺利地飞升起来,飞到有神灵的地方快乐地栖息。但我还是时常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怀念他耐心而细致地教导我一件一件脱下那些在炎热的夏季因为对寒冷的深切惧怕而叠穿在身上的衣服;怀念他在有雨的日子牵着我的手在一把硕大的黑伞下走过洁净的石板路走过灰黑色的小巷,在烟雾弥漫的杨柳间穿梭;怀念他在那些阳光破碎的夏日午后呷着酽酽的茶,伸长筋骨突露的脖颈摇头晃脑地为我吟诵一首我至今也无法领会的元朝散曲。我在怀念他的时候无法克制自己那种近乎疯狂的咀嚼的渴望,可笑的是我一直无法找到一块可以替代黄色绸布的东西,没有东西可以像绸布一样咬在嘴里有一种光滑但冰冷的温柔,让你的心瞬间变得又痒又痛又慌乱,同时又很幸福。所以我只好不停地寻找食物吃。有时候,大嫫听见了我如鼠啮物般的咀嚼声,会忍不住大声说:“瞧瞧这个贪吃的家伙,总有一天她会像蛀虫一样把这个家吃得一干二净。”阿爹的离去使母亲暂时失去了努力的方向。有一段时间,她失魂落魄,迅速地消瘦和忧郁,她的皮肤就像大嫫一样开始发黄和松弛,眼神畏惧而无光。死亡使人们暂时地变得宽容和善良。“劝你的嫫想开一点。”阿奶时常这样对我说,“我们丝毫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了解母亲,她并不担心别人的责怪,她只是为我们的将来忧虑。也许,做一个古城的孩子亦不是件轻易的事情。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对她这个眉眼周正却眼神飘浮不定的女儿失去了信心,她无数次地抚摸着我吃得很多却依然瘦削的躯体黯然说道:“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呢?”有时候,她看见我在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干海棠果或南瓜干,会突然变得勃然大怒,奋力打落我手中的食物狂怒地咆哮:“你这吃不饱的饿死鬼,你就知道吃,吃,吃屎去吧,蠢货!”我在地上追寻那些四处散落的干瘪的海棠果,抬起头来,可以清晰地看见母亲那映着一张莫名其妙的瘦小脸庞的瞳仁里充溢着绝望。我感觉所谓的幸福离我们是如此遥远,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触及到它。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母亲的出走是一种必然。我说过了,她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在失去第一个丈夫以后,她可以把她的幼小的孩子们丢给又聋又瞎的老太太,致使他们沦为乞丐,在寒冷的冬季四处乞讨。现在,她失去了第二个丈夫,那么,她把我丢在这个还算得上殷实的有着宽大院落的家里已经算是一件仁慈的事了。所以,又过了两年,当母亲又带着那种灿烂的天真笑容,扭动着她恢复过来的丰腴而又苗条的腰肢和一个偶然路过的马锅头离家出走时,我并不感到怎样地惊异。那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母亲走在他的身边让人觉着安全。在那个夜色格外浓郁的清晨,我静卧在床听着他们逐渐远去的声音,一阵尖锐的枯寂随着这份消失的声音突然降临。“以后你就得靠自己了。”我听见母亲临出门前的低语在我空落的躯体中喀喀乱撞的声音。就算过了许多年,我依然无法抛却无数时光的碎片,正如我无法将年迈的眼光离开那个在暮色未散的清晨辗转难眠的幼小女孩,和她一起感受着内心无法言状的煎熬一样。是的,我必得加倍地同情在一夜之间不仅变得无所适从而且突然间丧失了狂热食欲的自己,自此以后,我吃得很少,却奇迹般地开始长高,长胖,变白,眼仁里偶尔掠过漂亮女子才会有的妩媚神气。或许,有另外一种强大正在身体内部悄然滋生。医院,如果对面不是坐着一个脸色蜡黄却不甘失败的女医生,我的眼睛会持久地看着这种由内而外的强大。“阿奶,您说的大约是以前的事情。”在打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寒战以后,女医生显示出了对我的好奇,“我的意思是您现在和什么人生活在一起,比如刚才那些人,应该是您的孩子们,那么,您的爱人——老伴呢?他还健在吗?说说看。”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她的眼神令人感到温暖,显然这是一个对生命极负责任的人,现今这样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所以,我决心收回那束同情的眼光认真地回答她所提出的问题。“他在有神的地方。”但是,除了这句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清楚的呢喃之外,对于这个男人,我还能够说些什么呢?我的存在一定给这个家庭剩余的人员带来了无比巨大的压力,她们常常在吃饭的时候讨论我的去留问题。“她应该回到乡下去,乡下不是还有她的亲奶奶和兄弟姐妹吗?”说得比较多的是大嫫,那时候她已经逐渐在代替阿奶的位置了,并且她们抱养了本家的一个男孩,打算由他来继承家业。“也许他们都已经死了!”阿奶的回答永远淡然无味,“而且,她也可以嫁人的。”“那么我们就准备一份不菲的嫁妆吧!”这样,阿奶就沉默了。在她们作出决定以前,在一个干燥的尘土飞扬的秋日午后,我迅捷果断地打断他们越来越荒唐的讨论,宣布自己决定嫁人。嫁给隔壁卖凉粉的余家。阿奶和大嫫微张着因为缺水而龟裂发白的嘴唇,她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在我初具女人雏形的躯体里流淌着的类似我母亲的不安血液。不但如此,几年以后,我几乎还原模原样套用了母亲的身材,丰腴而苗条,充满水分。唯一不同的是,我一生都没有过像她一样的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我总是忧郁而神伤,于是人们直叫我“凉粉西施”。商议的结局是我暂时地到余家去帮忙做活到成年,而余家则要管理我的衣食,两家均免去了嫁妆和彩礼的准备。也许,可以暂时地在这座我无比喜爱的古老城落里栖息下来了。现在,我的眼光必得落在那口无比巨大的黑色铁锅里轻微翻滚着的灰褐色的凉粉汤上,它们正散发着清白的气体和豆类的清香,使得那个在铁锅边忙碌的小小身影变得模糊不清。据我所知,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灰黑色凉粉,用一种叫做鸡豆的酷似鸡眼睛的金色豆子磨制而成。这种植物必得长在高寒山区的干燥坡地上,且产量奇低,鲜有人种,故而这鸡豆凉粉也就无比稀奇。现在它被加工成各种形状和样式,成为这个新兴旅游城市的土特产品被人们带到各地去。不过在那时,我的清晨便从星星西坠的时候开始了,而且从未改变过。那是属于我的最安全与最鲜活的时光。按照纳西族的规矩,我称婆婆为“阿嫫”,叫嫂嫂为“姐姐”,我的丈夫是家里第三个儿子,大我六岁。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这个狭小逼仄的不规整院落再也不可能弥漫着兰花与缅桂的幽香了。四处墙基坍塌白壁剥离,但凡平坦的地方都堆放着柴木和簸箕。不过,我在第一时间内,就意识到就是这样一个破敝的院落,彻底地拥有它亦是件难事,要知道这个被丧事和婚事拖得一贫如洗的家庭一共有三个儿子。所以我在第一时间内看清楚了努力的方向。等婆婆窸窣的起床声音响起之时,灶堂里的火已经燃得很旺,锅里放满了清水正平静地升温,而我正把头夜浸泡过的鸡豆一勺勺放进磨盘里,开始推磨。这个工序与母亲做豆腐是一样的。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我其时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呆立良久的婆婆无法看到这个孩子的眼睛,因为它们正被一缕汗湿的头发遮盖着,但她一定看见了这个孩子因为用劲而显得更加细瘦的脖颈和更加凸露的肩胛骨,所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婆婆把她散发着隔夜温度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并紧紧握住帮我一起推磨的时候,我感到了她内心深处对我的怜悯,这使我看到了胜算的可能性。正当我努力适应着这个劳作的家庭并企图成为其间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员时,嫂嫂正经历着头胎怀孕的百般折磨,我看着她在呕吐完以后面无血色拼命捶打着胸部大口喘气时心生恐惧,唯恐她这具虚弱的躯体支撑不到小孩出生之日。现在,她所能做的便是卧床静养了,于是,打扫污物,端汤送药又加入到我的工作中来。嫂嫂在娘家人前来探视时曾经无比感激地说过:“所幸新过门的小妹很勤快。”但是后来当她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时就已经太迟了。长期的卧床静养使嫂嫂在生产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她在没有力气的时候昏睡不醒,而在有力气的时候则嘤嘤哭泣,结果不仅失去了一个男孩,自己也险些丧了命。也许有一个孩子可以冲淡嫂嫂留在婆婆脑海中的不良记忆,她曾经为了挽救那个中道破落的家庭索要了一笔可怕的彩礼,使得原本便贫困的婆家一度陷人窘境。但现在的情形是她不但不能帮助家里减轻负担,反而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养息身体为第二次生育做准备。于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发现婆婆眉宇间纠结着的越来越多的愁烦了。在我看来嫂嫂是那种无比精明的女人,因为精明而善于投机,况且,她也不可能有一个自负而妖冶的母亲在一个夜色浓郁的清晨说完“以后一切就得靠自己了”便悄然离去,杳无音讯,她甚至常常因为暂时也逃避了繁重的家事劳作而暗自欣喜,始终意识不到过分精明会令人头脑简单。所以,又过了几年,当她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可有可无的时候,才无比恐慌起来。那时候,她的娘家已四分五裂,一个有人吸食鸦片的家庭破落起来依靠一笔看似不菲的彩礼显然是无济于事的,而我则已经怀上了一个孩子。“小妹,我来挑!”她看见我挺着微凸的肚子从外面挑水回来便慌慌地迎将上来,双手拉着扁担。“姐姐,你挑不动,看水把你的鞋溅湿了。”我好意地劝阻,她只得讪讪地住了手。“那我去推磨!”她又热切地说道,婆婆倒是腾了位置给她,但她使了几回力,磨盘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她的脸便有些微微地发红。这样地转了几圈之后,嫂嫂终于见识了自己的无趣,怏怏地拿着一把秃扫帚清扫院落去了。而我却在这秃帚划过地面哗哗的枯响中更加确切地感受到那份由内而外的柔韧的强大。的确,女人的强大并不来自躯体,而来自于宽阔无边的忍耐。所以,无论是来自心理的还是肉体的疼痛,我都会在它们最厉害的时候用右手缠住光滑粗壮的黑发,在发根微微生疼的感觉中耐心等待。一切尖锐的疼痛都会过去,你必须让它过去,否则你就无法获取待它过去之后的平静。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生产异乎寻常地顺利。在第三次用力的时候,我透过被汗水浸透的双眼看见了那个不足十四岁的孩子为了少走往返的山路要挑起一百五十斤重的鸡豆,也是在第三次用尽全力的时候,她用右手缠住了垂至胸前的长发,于是,仿佛有轰的一声在心里响过,下身立时一阵潮热,扁担挑起来了。同一时刻,一把头发随着我松开的右手飞扬散落在产床边,婴儿的哭声和血腥的味道立时充溢在一间小小的铺洒着阳光的房间里。“好样儿的!好样儿的!好样儿的!”我的婆婆饱含着泪水泣不成声。“怎么样阿奶,您想好了吗?”短暂的沉默使女医生不得不再次地发问,她凑近了我,仔细地观察我的眼睛,于是,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因为尽管她的眼睑浮肿眼内充满血丝,但她的瞳仁就像水一样的清澈。年轻会使人崇拜生命,这大约是她保持着耐心与从容的理由。为什么,我的丈夫,在他年轻的时候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于是,融进她如水一般清澈的瞳仁中,我的眼睛一下子又看到了许多漫长的岁月之前同样非常年轻的自己。这个已有了两个男孩的女子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腰肢,我看见她在太阳初升的时候打来一盆清水,慢慢地洗净双手,清晨的阳光使水泛出粼粼的光泽,这样,她长年劳作的双手便暂时地变得白皙而润泽。然后,她用同样缓慢的速度换上一身洁净而合体的衣服,在脸上薄薄地施一层脂粉。我看着她端坐在不怎么见光的店铺里,带着平静而忧郁的神色注视着那些早起的在寂静街巷悠然走过的零星人群,我能够如此真切地感受着她在那个时期的寂寞,远远地超出了那一次当她的母亲离开她的时候。是的,我在某一个方面一定是取得了绝对的胜利。婆婆在我第三次怀孕的时候终于宣布由我来接替卖凉粉的家业,男人们自然是不干活的,女人中显然也只剩下我可以挑此重担了。大哥和大嫂由她出钱在郊外置办一块低价的地,打上墙基自立了门户,而二哥向来迷恋做生意,常年在外是不怎么管顾家里的。“真没想到呀,小妹!”大嫂在收拾物件的时候忍不住长叹,“你才来的时候……”但她终于及时地收了口,显然是不知如何接下去。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个自以为是但头脑简单的可怜女人到底想说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我终于坐上了婆婆常坐的那个位置,看出去,是一条不宽的青石路,隔了一条流水丰沛的小河,可以看见浓密的杨柳,隐约透出对面人家房屋的黑瓦青砖。若是到了梅雨的季节,这一切便要隐在淡淡的烟雾中,显得影影绰绰,接近于无。然而,属于我的灾难也是在这个时期悄然降临的。我开始活在了等待当中。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活在等待中的,只是当她们被巨大无边的落寞笼罩着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丧失睡眠的我总可以听到楼上大孙媳来回踱步的声音。这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常常倚在窗边看着外面夜色中破碎迷离的灯光,她凶猛地吸烟,把一柱青色的烟愤怒地吐向夜空,但它们很快就弥散开去,现出她苍白无助的恍惚神色。“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的眼中涌上两粒隔年的浊泪。它们实际上已经于多年前便停留在我的眼里,只不过,我一直没有让它们流下。等待,尤其是暗夜中的等待可以令人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奇异的昆虫,长出无数巨大的触角,在黑暗中灵活地转动着方向,捕捉着那个夜归人的些微讯息。这种捕捉是吃力而长久的,一个小女人的忧虑与焦灼在如此阔大无边的夜的寂静里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我无数次抬起身子,突然间变得无比灵敏的听觉似乎听到了他轻拨门闩的声音,蹑足潜行的声音,但我又终于判断出那只不过是风吹过树梢,或是幼鼠初探洞口,于是无数次在孩子们轻微的鼾声中重重地倒下,辗转反侧,焦躁无眠。我怎么能不叹气呢?我更宁愿自己忘记这一段等待的日子,可是,我的老眼昏花的眼睛无法离开那个在星星西坠晨气微微升腾的时候蜷缩着的躯体,因为失望,两粒泪涌上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些微闪亮。所幸,一切等待或短或长都将会迎来结局,谁也不可避免。当我看见他们相拥悬挂在插有各色旗子的戏台上时,我想:没有等待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快。还是干燥无比的深秋的季节。“余家的三小子和一个小戏子情死了。”令人惊悚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使这个秋日的清晨变得无比凄惶,很多人都记住了这个阳光和灰尘一样惨淡的日子。戏台是旧的,刷过许多遍油漆依然还是那么陈旧,只有那些五颜六色的旗子,在秋风中猎猎卷曲或是舒展,显得无比鲜活。他们不知用了怎样的死法,体面而整洁,用白色宽带拦腰拴住悬挂在古旧戏台的大梁上,打算高高在上昭示他们的尊严与幸福,索性就让好奇的人们尽情观赏与评论。尸体好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重量,犹如一些布制的轻巧道具,仅仅一缕微弱的风也能使他们快速地分开又轻轻地合拢相拥。这个一度令我的丈夫魂不守舍的年轻女人,虽然身材瘦弱头发枯黄,却有着一张如水般干净而清澈的脸庞,她穿着淡青色的戏服,长袖曳地。我想,他们一定先唱了一出戏,在这个黑暗笼罩的秋夜,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女孩的声音有一点打颤,但她一定会坚持摇摇晃晃地拖完莺啼燕啭的尾音。我听到了这不算高亢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划过秋夜一层胜似一层的寒意,在空中的某个高度悄然消失,紧接着,滇剧唱到高峰时百样乐器齐响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锵锵锵,铿锵,铿锵……”愈来愈大,愈来愈强,戏台也跟着摇晃起来。恍惚中,我看见那个脸庞干净的女孩儿带着迷人的微笑舞动她青色的长袖,袖风过处,模糊露出丈夫沉醉迷离的眼。终于等到一切声音都悄然消失了,唯独剩下那一句清亮的戏文“我将这新痕把旧痕湮逝,正是一重愁翻作两重愁”还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来自游荡,我原本要流下的两粒泪在这时候被风吹干了。“你说我的男人,啊,不记得了。”我对女医生说。“真的,不记得了?”“真的。”你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说的话,它们前所未有的清朗和坚定,前所未有。接下来我生下一对龙凤胎,这本来是件欢喜的事情,可惜在我们这个民族中,龙凤胎被认为是不洁的征兆。他们被认为是那些相约殉情的人投胎转世,看看上天,慈仁的玉龙天神对我的关照吧!果然,那个弱小的女孩因为在母体中被她强壮的哥哥抢夺了太多的营养,出生不久便夭折了。剩下这个小眼睛白皮肤的家伙,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极酷似他的父亲,很容易让我想起一种意乱情迷的神色。看到他总令我感到无故的烦闷,胡乱把他抓过来在他滚圆的屁股上一通乱打是我解决烦闷的唯一途径,因而这个可怜的小孩一直非常怕我,他在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常常有一束疑惑而猥琐的光飘浮不定。然而最奇怪的是,他最后成了孩子们中最有钱的人。开了最早的旅行社,也是唯一一个肯在我身上花钱的人,我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上天一定保留了一个秘密,但愿我们都不要识破这个秘密。没有等待的日子果然过得飞快。我的脑神经和睡眠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恢复,下午总会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收了工,日头还没有偏西,孩子们又都在学校,我会细致地整理好铺面的门板,锁上门,逆着河水流淌的方向,慢慢地行走在泛着青色光芒的石板路上。还是清亮的河水,黑瓦青砖,驳杂的白墙,夏季有红艳的玫瑰,冬季有枯黄的老树……于是,我常常想起孩提时的那个梦,想到那个梦的时候,我的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最后我会走到牛皮匠的皮革店里,因为我喜欢这里散发出的几乎是刺鼻的皮革味道,喜欢牛皮匠低头干活时露出的一截年轻的脖颈,当然,我更喜欢的是那些英俊而高大分辨不出民族的马锅头。他们聚在牛皮匠狭小的店里,缝补断线的皮靴,锻销装水的皮囊,或是订制马背上的皮鞍。我会和他们换取针线、胭脂和茶叶,然后,我会装作和牛皮匠聊天,眼睛的余光在他们脸上飞来飞去。这些人多半要把我当成一个不安分的寡妇,暧昧但宽和地笑一笑,但在我这里却始终没有发现谁的脸上有可能出现过母亲曾经的哪怕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影子。我像我的母亲,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其实很怕她出现,如果她看到我现在不仅失去那个充溢着兰花幽香的院落还失去了自己的丈夫,那她一定会发出那种灿烂的充满鄙夷的笑,让你无地自容。的确,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沮丧,尤其是在那些花香悄然飘过残破的墙头,萦绕在院落里的季节,不过,因为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使得这种沮丧很快就过去了。首先是阿奶死去了。她像任何一个寿终正寝的纳西族老太太一样死得体面和庄严,死得平静而无声无息。自然,她的死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的悲痛,我只是有些失落,而且还是无比轻淡的失落,倘若不是因为那些在缺乏抚慰的饥饿中她及时为我找来的干瘪的食物,大约这种轻淡的失落感都不会有。我是一个冷漠的人,这一点我很早就意识到了。不过,我还是大大方方地协助哭昏了三次的大嫫和傻头傻脑的过继的儿子操持了这场不算风光但无可挑剔的丧事。某种角度来说,也只有这样的丧礼才适合这样一个一生充满平静期待的老人。这是我头一次以堂而皇之的理由重新迈进这个曾经短暂栖息过的家园,尽管只有一墙之隔。但是,在迈过那略显高大的门槛的一瞬间,我很快意识到我和我母亲的梦想其实一直没有消散,在重叠开放着的缅桂树上,在鹅卵石镶成的五蝠拜寿的图案间,在雕有复杂花纹的门棂中,随处可见。随后,我们为过继来的儿子操办了简单的婚事。我一直确信这个孩子的脑筋有问题,他有着高地民族男子所没有的白里透红的肤色,羞涩的圆眼睛和细长的睫毛,为此常常成为人们嘲弄的对象。而他无论面对怎样的苛责一律都长时间地讪讪微笑,有时会流下一长串口涎。在我离开和家以后,这个男孩是唯一肯来探望我的人,他常常被阿奶和大嫫打发过来买凉粉,带过来一些我并不关心的消息。比如:燕子飞来了,阿奶的脚又疼了,或者兰花死去了一株,又死去了一株。直到有一天,他带着那种特有的讪讪的微笑过来说阿奶死了,我才突然发现他的脸上有着类似那个我曾经叫过“阿爹”并从他那里获取父爱的人的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的心中还是立刻浮现出了那个身着长衫的瘦弱身影。这个过继来的男孩是他的亲侄子,而我则什么也不是。我在想起他的那一瞬间,决定给这个因为弱智而迟迟不能结婚的弟弟寻找一门亲事。我们花了不少钱为他娶了一个脸颊绯红的高龄女子,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艳丽桃红的肤色是先天性心脏病的症状,当然即使知道了,我们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了。结果这个女子仿佛是为了迅速完成她来到这个世间的使命一样,匆匆生下一个女孩便命归黄泉,而和家这个无比坎坷的继承人在经历了短暂的因幸福而清醒精干的日子以后彻底变傻了。可怜的大嫫不得不重新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在她本来以为可以长吁一口气开始享清福的时候。这个期间,假如没有我的存在,这个年迈的女人将无法支撑下去。“烟杨,你明天一定要过来呀!”每次在我即将离去的时候,她都会用那种长年缺乏男人抚慰的干燥声音焦灼地叮嘱。大门在我离去之后缓缓关上,孤独会长时间地笼罩着这个让人感叹万千的院落。然而,大嫫并没有发自内心地感激我,哪怕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之所以能够坚守那么长的时间来承受苦难,完全是因为有我这样一个对手的存在,所以她活得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还要长。很多时候,当我看着她那具因为缺乏关爱而变得格外枯涩的躯体时,会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和卑微。但是,一切的强大都无法跟岁月抗衡,清楚这一点,我可以从容而平静地注视她的眼睛,即使她的眼中那份无比阔大的坚韧可以将我整个吞噬,我也无所畏惧,无从退让。终于,有一天,大嫫对我说:“你蠃了,烟杨。”有一丝莫测的微笑慢慢浮现在她枯黄的脸庞,同时她的眼里慢慢涌上一层小女孩才会有的温和的水汽,逐渐地一点一点地代替了一贯接近冷酷的坚韧。她看见了什么?我迟疑地向后望去,我的身后只有一面斑驳的墙。等她的眼中完全地弥漫开那份陌生的温柔时,大嫫倒地死去了。......许多年以后,医院的就诊室里,面对着一个年轻的耐心的女医生,我看见了自己的手指。它粗糙而丑陋,皮肤干裂发黑关节粗大而突露,但是那一次当它越过我的小儿子又越过我的二儿子再越过一片晃动不安的空白准确无误地落在我大儿子的脸上时,这只手指发挥了难以想象的功能,就像在此之前母亲用她的手指改变了我的命运一样,我将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为什么是我?”我的寡言而忧郁的大儿子嗫嚅着他憨厚的嘴唇含糊不清地问道。“因为你是老大,你懂得为家人出一份力。”“可是她是一个傻子。”他似乎要哭了。“她并不傻,她只是有点笨。”“我难道还要奉养她的傻子父亲一辈子。”“他是我的弟弟,你们的舅舅,难道不应该奉养吗?”我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但是我在他们听不见的时候小声嘟哝了一句:“虽然不是亲生的。”事情便这样用我的手指定下来了。史无前例的豪华婚礼。我在婚礼举行得最热闹的时候悄然离席,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那间阿嫫和阿爹用来赏雨的朝南的阁楼,在那里坐了很长的时间。有一瞬间,仿佛一切的喧闹声都隐然散去,我的耳中听到了隔了许多年细雨滴落在瓦片上、滴落在兰叶上的细润声,阿嫫连说带笑的软声音也紧随而来。闭上眼睛,我看见了她宛如雨后彩虹般的灿烂笑容。“阿奶,这样吧!您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了,说一两件您能想得起的事情吧,比如……很大的事情。”女医生对这个连自己的丈夫也忘记了的老年女人显然是不再有信心了。从我进来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我感觉门外又多一些等着看病的人,这样我也不由自主地为女医生焦急起来,于是迫使自己很快地想出一两件“很大的事情”来证明自己并没有患上失忆症。一阵慌乱的思索,哈,我终于想出来了,地震。“我记得年2月3日的大地震。”我用几乎按捺不住的欢快语气向女医生快速地讲述我所能记得的7级地震。你得知道,十年前我虽然已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但还显得非常硬朗,像每天的傍晚7点14分一样,我要把那些从越来越远的地方才能收购来的鸡豆挑拣干净然后再浸泡在水中。我干硬的腰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必得弯成90度,这样我就突然发现大地的异样,有一种沉闷的古怪声音在极远的地方响动,犹如车轮驰过,紧接着,大地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青草香味的气息。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一种可怕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死亡的沉寂,它们使时间突然中断,并给世间带来了几秒钟难以置信的宁静。(本图采自网络)“轰”一声无法承受的巨响。等呛人的烟雾和浓烈的灰尘消散以后,我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场大地震,较之50年代的那一场还要猛烈。我的确不能断定女医生对我的回答是否满意,是否能够给我一个准确的诊断,因为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可以说说50年代初某个秋日午后的那场地震,说说那一天格外明媚与温暖的阳光,但好像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了。唉,我只得将目光停在十年前的自己身上了。我看见她摇摇晃晃地从一片混乱不堪中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伫立在一片废墟中一脸的茫然。然后,当周围次第响起呼儿唤女声、嚎啕哀哭声、惊悚求救声时,她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往屋外走去。的确,我很吃惊自己还活着,等我的孩子们和孙子们陆续从四方聚拢过来,看见我坐在坍塌的屋檐下衰老的脸上带着既困顿又悲戚的神色时,一定也会为这个问题感到吃惊,甚至因为吃惊大家有一阵时间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场强达7级的地震给我们这个已经变得很庞大的家庭带来的最大震动是一条骇人的沟壑,它呈南北走向,将偌大的院落一分为二。我和我的儿子们都因此感到了不安,因为我们都没有忘记在这条清晰的裂纹之上曾经有过一面土基砌的墙,由它隔绝着两个不同状况的家庭,一边是兰意阑珊、雕龙画凤,而另一边则永远地弥漫着豆类的清香。是我们合力把这面墙推倒的。那时候我的大儿子已经完婚,二儿子已有了合适的对象,三儿子正在那些美貌而浅薄的女子堆里忘乎所以,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将两个院落间的围墙推倒,建立一个坚不可摧的大家庭。而且,那时候我的手中已经确乎拥有两张房契。轰一声,墙基倒塌,烟雾与灰尘同时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院落,也笼罩了我的视线。透过一片灰色的迷蒙,我看见了那个原本希望他来继承家业的傻弟弟,他枯坐在一把古旧的红木椅上,眼神温和却空洞,嘴角边带着讪讪的微笑,一串透明的口涎滴落在衣服的前襟。他依然是大眼肤白唇红,似乎永远也不会衰老。有时候有一个念头会在我的脑海中迅速掠过,假如他不是个傻子,一切会怎样。围墙推倒了,一个无比阔大的院落呈现在眼前。我没有停步,立即在东西南三面盖起了三幢楼房,把其中最向阳与最豪华的一幢分给大儿子作为对他为这个家庭所作的牺牲的补偿,然后,把做凉粉的手艺传给大儿媳以证实我曾经说过的“她并不傻,只是有点笨”的论断。那么假如没有这场大地震,我所能做的除了精心奉养那个痴傻的弟弟之外,就剩下在阳光迷离的午后在渐渐浓郁的树阴里享受旧日的梦想了。然而,大地震给我们的梦想带来的改变是谁都始料不及的,假如我们能够意识到梦想也能改变的话,就会发现曾经的努力显得多么的荒谬和可笑。人突然增多了,这是我首先发现的问题,因为你再也无法悠悠然行走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了,再也无法在某家大门前的石塑狮子旁和一个熟识的街坊驻足长聊了,甚至你再也无法将裙摆掖在腰间在清澈的小河边漂洗一毛簸碧绿的青菜了作为一个常常活在记忆中的老人,我无法理解那些如潮水般涌来又成批量散去的游人。世界如此之大,大得我的想象力无法触及,因而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一座终年积雪的雪山与一座千年古老城落交相辉映对别人来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诱惑力。那些大片的盛开着硕大杜鹃花的茂密森林又何以值得人们如此不知疲惫地攀登和探索。我原本以为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的。然而,我们自己的改变也在悄然发生,在我是变得畏惧出门了。我惧怕在行走中迎面遇上那些庞大的人潮,他们步伐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朝你走来,让我衰老的身躯左躲右闪却仍然几欲摔倒;惧怕那些有着不同颜色头发和操无法听懂的口音的人好奇地望着你的眼神。尤其惧怕洋人礼貌但固执地给你从不同角度拍上一些自己永远也无法看到的照片。我怎么了,我只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老人,腰背佝偻,面无表情,头上戴着青色四方包头巾,上穿浅蓝色长衫,外套有葫芦布纽扣的深蓝色马褂,肩披考究的小羊皮锻制的缝有七枚彩星的羊披。我到底怎么了,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紧接着是我的三儿子,他像是嗅出了这个时代散发的特殊的金钱味道,迅速地辞去了他在造纸厂的工作,同时毅然结束了和几个不明身份女子永远也缠解不开的纠葛关系,投身到一家听起来颇为像样的旅行社中去,赚钱到了他那里似乎变成极其容易的事。然后,土地的价格也开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倍地翻涨起来,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大批善于经营的外地人拥进了这座沉寂了近千年的古老城落,以无比饱涨的热情张罗开他们的生意,而一直以来均被传统观念所束缚的本地人为了寻求清静更为了一笔不菲的租金陆陆续续向外搬迁了。一座崭新的城市正在快速地兴建,将这个古老的石砌的小镇稳稳地包围在中心。于是,在许多日子里,比如阳光初升河水清亮,润朗的空气使一切都泛着明媚光泽的清晨,或是夕阳西下,一束橘红色的光线将街巷照得轻盈而空蒙的黄昏,再或是柳絮翻飞的季节,烟雾肆意的雨后,我必得伫立在大门之前青云踏步石阶的某一级,目睹着那些我熟知的邻居拖家带口,装箱扛柜,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匆忙离去的情景。我会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消失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心中会逐渐扩散开一份愈来愈浓的惆怅,这份惆怅使我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和更加落寞。有一支元朝小曲会在这种时候从某一扇关闭着的窗棂里悠然传出:“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余音尾随着那些离去的人的背影蜿蜓拖曳,久久不散。“是这样的吗?十年前的这场地震听起来很可怕,不过我那一年还在念大学,没有亲身经历。”女医生显然为了掩饰一下刚才的心不在焉,作了上述这一番总结。“听说当时死了很多人。”到底是医生,最关心的始终是人的生死问题。“是的是的,”我连忙回答,“地震完了以后,天边有一束深蓝色的光,闪了几回,它把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全收走了。”“深蓝色的光?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们看到过吗?”她转过头去问那些曾经经历过地震的同事。“没有。”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于是,这个年轻的女医生就将信将疑地笑了,“现在,可以叫您的家属进来了。”其实,我的确见过那束深蓝色的光,是那种深色的阴郁的蓝,有着宝石的光芒。地震以后,当我站在倒塌的屋檐下既恐惧又失落时,看见它们划过漆黑的夜空,至少闪了四次。但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们,提的次数多了,我的那时正忙于考大学的大孙子就无比苦闷地说:“不要再跟我们提这道讨厌的蓝光了!”然而,我还是无法排除一个既天真又十分现实的念头,这道蓝光将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收拢去了。因为有一个女祭司曾经对我说过:“只有年迈的人才看得见死亡的影子。”但是既然别人都看不见,那么,我也只有保持着沉默了。这时候,我的思绪杂乱无章,因为我看见自己在暖红的光线中踽踽独行的背影。那时候我们周围已经陆续地开放了不少客栈、酒吧和茶馆,为了在夜间招揽生意,门外一律地挂上了不同形状的红灯笼,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家家把灯笼点亮,河水将一串串的光倒映在水中,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这个立即陷人到繁华红艳中的城落会显出一种人间所没有的奢靡气息。我在这暖红的光线中踽踽独行,是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我必定要穿过一条街到街巷尽头的牛皮匠家里去。当然,他那里好多年前就已经没有马锅头出入了,生意很是萧条。不过,纵然如此,他依然坚持坐在那只垫着牛皮的小马扎上,低着头,修补那些再也不可能卖出去的只适合在泥地里行走的厚重牛皮靴。“我才不会为了几个臭钱搬走。”喝了酒以后,他的脸变成了褐红色,“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他会用坚定的语气反复地对我说。于是,每天到他那里去聊上两句话似乎成了我们彼此鼓励的方式。我还是习惯看着他低下头去露出的一段脖颈,现在它们已经变得发黑干皱,犹如一块没有硝好的劣质牛皮,不过它们几十年来保持不变的姿势常常令我觉着安全和宽慰。可是,这样不到一年,他突然变得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了,但还是常常喝酒,就连眼睛也是红的。“其实,有时候……我们都老了……”他说话很是不清楚。我于是作了决定,再也不去他那里了。回来的路上,我听见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用一种惊喜的带着童真的语气对那个揽着她的腰的中年男子说:“你看,这里的星星多么明亮啊!”我想这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话,只要是星星,在哪里都会明亮的,除非它不是星星。不久,牛皮匠家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湖南老板。他还是做皮匠生意,不过做的都是皮包和皮夹子,他们用机器硝制牛皮而不是用手工,所以那种很刺鼻的味道再也不存在了。有一天,有零星的雨点飘过,我坐在楼上,看见牛皮匠光着头在我们家门前徘徊了几次,然后终于悄然离去了。我的周围再也找不到熟识的人,而我的孩子们也越来越难以掩饰他们的焦躁不安。最小的一个在念高中的孙女常常抱怨麻烦,晚上也睡不好觉,并且她的同伴都住上了宽敞的洋房。终于有一天,在晚餐的时候,我的大孙子,就是那个在地震后忙着考大学的男孩扔下筷子发作了:“我真的要疯了,放着那么好的资源不去利用,把它当作吃喝拉撒的地方,你们啊!”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哽咽,摔门而去,把我们留在一声巨响之后的沉寂中,包括他那个结婚不久的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妻子。这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很清澈很动人的声音,在我看来,这类女子常常容易沉迷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这大约也就是她肯离开故乡离开父母跟着我孙子来到这座古老城落的唯一理由。不过现在,我们很难再听到她的笑声了,常常的漫无止境的等待使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在我看来,我的大孙子身上有着他的外公他的母亲永远也未曾开启过的智慧,这样地留连于外一定有着难以告人的理由。有时候我隐隐觉得这个理由跟我有关系,所以,我没有勇气直面那个依靠幻想来生活的单薄女子,她看上去实在太孱弱了。第二个离席的人是我的大儿子。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移开碗筷,用手撑着核桃木制的旧餐桌缓缓站起,然后迈着老年人的步伐离开了。他衰老得如此不堪,花白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而实际上,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当我的一只粗陋的手指越过我的三儿子,越过二儿子,越过一片晃动不安的空白停留在他的脸上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了。就在这天我的孙子和儿子相继离开餐桌以后,我脱落了最后一颗牙齿,实际上,它已经松动很长时间了。我悄悄地把它吐在手心,看着它,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其实,有些东西你永远也无法紧紧地拽住,而且,就算拽住了也没有更多的意义。比如这枚脱落的大牙,虽然它现在正稳稳地躺在我的手心,可实际上它已经远远地离我而去了。于是,我用我无牙的嘴尽可能清晰地告诉剩下的人:“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商量怎样处理这幢老房子了。”我看见除了那个外地女子面无表情以外,所有人的脸上都掠过一丝不同程度的轻悦,而我的耳里却缥缥缈缈地传来一个女孩缺乏自信的声音:“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古城的小孩。”“醒一醒,醒一醒,我们该回家了。”有人在摇我的肩,但我真的不想立即清醒过来,因为我的眼睛正尾随着那具蹒跚的躯体再次地行走在那条无比熟悉的回家的青石板路上,尽管那里再也不属于我。一个镶有银牙的福建老板由我的三儿子领着迈进家门,乍看到如此阔大而规整的院落,他“哇”地叫了一声,然后将那颗凸起的大银牙露在寒风里,半天不作声。最后,房子以每年三十万的租金租给他用来开客栈了。客栈的名字叫烟杨。因为他在办理手续的时候看到我的名字,他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了。我看着那些美丽的青石板的纹路,嗅着石板缝间散发出的千百年前的气息,终于走到自己家的门口了。依然是青云踏步石,白石小狮子,和略显高大的门槛,我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疑心会有一个穿对襟小马褂的小女孩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蹦跳而出。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等到,有一群漂亮的姑娘说说笑笑从大门里走出,又有四个洋人站在门口驻足观望我这是到了哪里?我突然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本图采自网络)孩子们进来了,房间里的光线又突然地暗下来。“这么快就看完了?”我不知道是哪个孩子说了这句话。“老人可能是有点犯困,一直在打瞌睡,神智也不是很清楚。”女医生向大家作了解释。“我初步诊断下来是得了失忆症,当然还可以再确诊一下。”然后她开始向大家交待一些必须注意的问题。“唉!”我听到有人轻轻地叹息。回到新的家了。远远的地方,我看见那个痴傻的弟弟端坐在小区中心花园的石凳上等着我们回来。已经到了中午了,阳光异常的明媚。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习惯性地用袖口为他擦一下流到下巴上的口水。这个奇怪的人,没有皱纹,没有白发,只有永远也不会消散的讪讪微笑。阳光下,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医生说我得了失忆症。”我看着他白净的皮肤红润的嘴唇悠然说道,“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是谁失去了记忆,是我?还是他们?”我的手在空气中虚弱地挥了一下。我看见,他的脸上渐渐地收拢了那份我熟知的有些怯懦的微笑,露出一份若有所思的神情。
完稿于年12月21日
(选自“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年卷,和晓梅中短篇小说集《女人是“蜜”》,作家出版社,年11月)
执行主编和志菊责任编辑杨杰宏叶紫图片摄影杨杰宏◇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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