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我们开始合作调查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冬余往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谁……为何对十九年前的旧案如此感兴趣?”
见他没回答,她又补充道,“若你不对我坦诚,我自然无法信任你——那应该连最基本的催眠都无法实现了吧。”
林怀哀看着她,漆黑的瞳孔感觉深不见底。
冬余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坚强。
”在现场死去的警察叫林佐,他是我哥哥,也是林小树的父亲,”林怀哀站起面朝日光,细长的影子笼罩住冬余,给她一种莫名压迫感。
“你能想象吗?短短两篇报道,或者说,只是案件发现调查的顺序不同,就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评价。”
“当现场只发现昏迷的你及他的遗体时,社会媒体便自作主张把他塑造成一个英雄。等第二日,再次发现受害者时,他又成为警方无能的代表,甚至,连他的死亡都在验证这一点。”
“我哥出殡那天,国内媒体就像饥渴的秃鹫般蜂拥而至。那时只有六岁的林小树手捧爸爸的遗照,面对闪光灯不知所措。他连爸爸死了都还没办法完全理解,就要面对这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恶意。”
“有个记者甚至问他,你相信你爸爸杀人了吗?”
冬余内心激荡不已,她没想到外表开朗阳光的林小树竟是这样长大的。长大后他还能义无反顾选择做警察,足以见他多么以父亲为傲,这也是他对所有质疑声音的最好回答。
她下定决心,“我明白了,下面就拜托你了。”
她再次回到黑暗中。
在黑暗深处,林怀哀的声音在指引着她,”在你前方有一扇门,你打开它就可以出去。”
果然一束狭长的光漏了进来。
那里就是门吧,冬余越向前走,发现门变得越大。
她抬起手,勉强够到门把,打开了门。
外面是十九年前的明晃晃的夏日傍晚,嘈杂的蝉声连绵不断在耳边回响着。
从树上,从脚下,从远方,从眼前,四面八方,遮天蔽日。
太阳暴虐炙烤着世界万物。它完全没有下山的意思,像是要散尽自己全部的热量才肯罢休。
她就站在水库边上。
眼前的水库蓄满绿幽幽的水,在烈日下晃着刺眼的白光。
她低头,发现自己身穿小白裙——原来不是门变大,是自己变回小时候模样。
等再抬头,对面的小屋开始冒着浓浓黑烟。
”房子着火了!”被催眠的她微皱眉头,“有人从屋子里面走出来……”
“你别害怕,放轻松,你现在很安全。你看下那个人有什么特征?”
“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穿着白T恤,走路姿势很奇怪……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你围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什么,多小的细节都可以说给我听。”
世界再次恢复黑暗。
冬余非常疲倦,这已经是第三次催眠了: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时间持续太短,这是最好的一次。
她擦擦额头的汗,“我们再试一次?”
林怀哀正思考着什么,几秒后才回答,“不用,你的精神负荷已到达极限。而且那时的你太过年幼,有些事情是真不记得,还是留在残像中不得而知,能有这样的效果已经很好了。”
他给予冬余肯定的眼神。
“那……从屋子出来的那男的是不是凶手?”
“有很大可能性。”
冬余有些沮丧,“哎……目前除了知道凶手是男性以外,什么都不清楚……”
“还是有线索的,”林怀哀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资料回答,“我仔细阅读过所有案卷,总结出凶手不少隐性特征:首先,他犯案时间和方法都是固定的,说明他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强迫症或精神洁癖;其次,他挑选的受害者均为防抗能力不高的未成年女童,选择溺死,而不是其他更为残忍的手法,说明凶手的体格与力量都偏小。最后,凶手具有强烈的反社会型人格。他每杀一人,就从她们身上取走物件作为战利品,可见他对受害者没有任何感觉,单纯把她们当作猎物。”
“只是,凶手取走的战利品都没有什么关联性,不知道对他有何意义?还有,这么多年他去哪儿?为什么没出现同类型案件?连续杀人犯除非是被捕或者死亡,否则很难停下犯罪的步伐。”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如何拿到这么详尽资料的,”冬余诧异道,“十九年前的旧案,就算身为警察的林小树,也很难找到全部案卷。”
“是老杨给我们的——老杨是我哥生前的同事,也是当时这案子的负责人。”
冬余从椅子站起,朝白板前的林怀哀走来。她微低着头,一直以来,她都不太敢仔细看白板上的资料,她害怕自己对姐姐的第一印象是她死去的模样。冬余低声问林怀哀,“你……有我姐姐照片吗?……不是那种案发现场的那种……”
“有,”林怀哀神情柔和了一点,他从白板上取下一张证件照。
姐姐比冬余想象中还要好看:鹅蛋脸马尾辫,浓眉下一双杏仁眼坚定直视着镜头,有种不属于小女孩的成熟感。这就是我的姐姐啊,冬余眼眶有点红,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林怀哀趁机把案发现场血淋淋的图片都取下来。这些资料他看过上万次,全已存在自己脑子里。
”除了你和你姐,其他受害者之间目前没找到任何联系,甚至连学校都不一样,”他从书桌上拾起一张表格,“这是当时你姐所读班级的学生名单,班主任是一个代课老师,现在联系不上。不过他的笔录我看过,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冬余见名单上有的标注着地址与电话,而有些名字被横线划掉。
“有些人已经不在本市了。下午我们这此为坐标,由近及远一个个探访。”
10
探访之路并不顺利,名单上的电话大半无人接听。再则时过境迁,当时他们只是孩子,能提供的有效信息并不多。在这些零零散散的描述中,冬余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姐姐形象:成绩优异,深受老师同学喜欢。但她本身却给人一种距离感,平时独来独往。
等拜访完名单上最后一个,天色已暗,两人便在巷口告别。这片区的巷道都没安装路灯,冬余小心在里头正走着,背后忽的传来轰隆声响。她回头只见一辆改装过闪着彩灯的重机车朝她冲来,吓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她忍着痛站起,发现右脚踝扭伤,只能一瘸一拐先挪到旁边人家的门槛休息。冬余沮丧极了,不远处不知哪户人家的劣质音响正放着歌,一个哀怨的女声用闽南语低吟:阮也有达工等,只惊等来的是绝望,想来想去抹冻,辜负著青春梦青春梦……
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喂,一听到彭珂熟悉的声调,冬余便哭出来。彭珂忙问发生了什么,慢慢说,她便更觉得委屈,越哭越厉害。在这离奇的两天里,冬余努力表现得正常,但她的心一直是乱的。面对陌生的人和环境时,她还能撑一撑。朋友只一声问候,她心防便瞬间决堤。
哭了好一会,冬余才慢慢平静下来。可该从何处说起呢?说了彭珂会信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
彭珂直接打断她,“那你别说了,我现在在三亚机场准备回去。明天我就去那边看你。”
“你也不用特地跑来……”
“我早就不放心放你一个人出门了。你看,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呀?”接着她就模仿何润东唱起《没有我你怎么办》。
冬余被她逗乐,擦了擦眼泪,“行吧。那你定好票跟我说一下。”
回到酒店后,冬余仔细清理完伤口里的土砂,好在只都是擦伤。她往浴缸放满热水,整个人泡在里头。冬余完全不想动弹,手机播放的钢琴声被水汽泡软了,温柔跌落在她的耳朵里。直到她饥肠辘辘,手指泡到皱皮才起身点外卖。冬余一口气点了四个炸鸡腿——从小她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想吃炸鸡腿。无论多大挫折,吃完都能恢复精神。
手机屏幕亮起一个陌生号码。
“你好。”
“你好,”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请问中午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冬余立马打起精神,“是我打的,你认识冬安是吗?我是冬安的妹妹。”
“冬安……啊,请问你找我有事情吗?”
“你应该知道我姐她……当时我太小,很多事情不清楚……所以想跟你了解一些关于我姐姐的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可以啊”……对方叹了一口气,“明天上午我刚好没事,你约个地点我去找你。”
“太感谢你了,我去找你也可以。”
“明早我要先出去一趟,你来找我反而不方便。”
“这样啊……”冬余心想要不约在林怀哀家吧……“那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九点可以吗。”
“好的,那明天见。”
次日,冬余醒的特别早,她想,要是比客人还晚到那就尴尬了。
到达后她敲了半分钟的门,林怀哀才过来开,从他的脸色无法判断客人是否来了。
“早上好,”冬余并无期待回应。果然,他默不作声返回院子继续料理花草。
客厅是空的,她松了一口气。
她跟过去走到院子外,林怀哀半蹲着,用小网兜打捞鱼缸上漂浮的水藻。他瞧见冬余手上的创可贴,问了句怎么了。
冬余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啊……昨晚回去时不小心摔倒的,已经没事了。”
……
“林小树在家吗?”冬余试着找话题。
“不在。”
……
两人之间又恢复沉默。
晨光明媚,倾洒在这一处小小园子里。
阳光穿过大树的枝叶,叶上的水珠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投下细碎的光斑在鱼缸里摇曳发光。一切都安静美好,偶尔有细碎的脚步声,单车铃声,跟鸟鸣声从园子外传进来。
女客准时到访。
与昨日见到其他同学相比,能明显感觉的上班族与全职太太的差别。她笑吟吟伸出手,“我是天元,你一定是冬余了。”
林怀哀也进来了,正在茶几处泡茶。
冬余忙介绍说,“他是林怀哀。”
天元观察一番,迅速判断出冬余也只是客人,及这里不是叙旧闲聊的好地方。
她说我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其实我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你。
严格来说,我跟冬安谈不上是好友,只能算比同学更熟一点。事实上,我想没人敢自称是她的好友吧。冬安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她比其他小孩都早熟懂事,所以很少跟我们一起玩。很多时候她只是远远看着我们闹作一团,应该觉得我们幼稚吧。
但她不是从小就这样的。
幼儿园时她也跟我一起玩跳皮筋捉迷藏……直到一年级下学期,有段时间她都没来上课,回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后来我才知道冬安妈妈过世了。
“请问你见过我妈妈吗?”冬余没想到能听到妈妈的话题,“你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不会想到这些。冬安虽然性格变了,但成绩依旧很好,老师也就没太担心她。”
天元顿了一下,在那天之前,我一直都是那么认为的。
那时,这里有一条叫做学生街的地方。文具饰品,租贷漫画,烧烤奶茶,桌球街机,小孩喜欢的东西应有尽有。特别周末时候,很多学生都瞒着家长偷偷跑来这里玩。
有一次我经过那儿一家烧烤店时被大辉拉住了——大辉是我家附近的一个初中生混混,平常我都很小心绕开他的。我就被他拧进那个昏暗的,弥漫着木炭跟孜然味的空间里。
大辉问我身上有多少钱,我哆哆嗦嗦找遍全身说没钱了——那天我是真的没钱。但大辉不信,扯着我的书包准备搜,我被吓他到,哭着求他书包还给我。
里头有个人走出来了,说看样子她是真没钱,你就把书包还给她吧。
我抬头确认很久,是冬安。
虽然她穿着校服,但她把平常扎的马尾放下来,蓬松微卷的长发倾泻在肩膀一旁。她右手夹着一根烟,在烟雾中半眯着眼睛,完全不担心我认出她。
大辉把书包还给我后,我赶紧跑了。
后来我一直都想跟她道谢,但一周后她就出事了。
天元感慨说,“至今我都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真的太美了。现在不是流行说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当时的我真为自己穿着跟她一样校服而羞愧。”
正说着,天元好像在白板上发现了什么。她走近端详其中一张照片许久,“我记得她,她当时在也场。”
林怀哀听闻迅速上前,“你确定是她吗?”
——那是第三个受害者晓云的照片。
“我确定,当时她就站在我旁边。她脸上这片s型的牛皮癣给我印象很深,”天元指着照片说,“她也被扣在哪里,好像等同伴回去拿钱。”
“难道她也……”天元反应过来捂住嘴巴,“那时大人完全不让我们看这些新闻,只是让我们放学赶快回家别跟陌生人走,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怀哀看着白板上的资料,“你还找得到大辉吗?”
”找得到,他在市内开了一家汽车维修厂,”天元打开手机,搜索出具体地址。
送走天元后,冬余难掩心中兴奋,她虽没搞清状况也明白出现了新线索。“你看”——林怀哀对着白板比划,“倘若天元没记错,在她遇到冬安及晓云(第三位受害者)一周后,冬安便遇害了——冬安的死亡时间是6月22号,往前推一周,天元在烧烤店遇到她们的日子在15号左右——而15号正好是发现第三个受害者的时间。”
冬余感觉热血沸腾,“你的意思……是大辉他们杀的吗?”
“这个不确定,但肯定能从他那边找到些什么”,林怀哀看着她,“等下我们就去维修厂找大辉。”
插画:JaneLiu
(连载版本未经校对,如有错别字敬请谅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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