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姆斯柯依:月夜)
遣悲怀
——读李成的十首诗
读完诗人李成的十首诗,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冒出“遣悲怀”这几个字。仔细一想,这也不仅是读诗时自我情绪的写照,恐怕也是作者诗歌里的一种深层蕴含。我曾谓李成先生曰:感觉你的诗歌最接近的是惠特曼,总是在赞美讴歌阳光、自然、大地。然而惠特曼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单纯的,他说道:“我坐着,观望世界所有的忧患,所有的压迫和耻辱……看着,听着,一声不响”。(《草叶集》)但“一声不响”是做不到的,其实都写进了、融入了诗里。只不过有的诗人直抒胸臆,用黑暗表达黑暗;有些诗人则极其克制、含蓄,用光明勾勒黑暗。这些诗有一首写于上世纪80年代,一首写于年之后,其余全是上世纪90年代的。在当代诗人中,以我比较有限的阅读,没有发现有哪位诗人像李成这样,三十余年如一日地表达对自然的欣悦、对故土的依恋、对阳光的抚摸、对美的事物的感恩、对超越经验囚笼的自由的颂扬。以前我自认为能理解李成,时至今日再读这些诗,乃至联想起他的其他大量诗作、随笔,我觉得这种理解可能已经更进一步。世界从宏观到周遭、从里到面,急剧地变得破碎和不可把捉,夜幕四笼,风暴和冰雪悄悄酝酿,远远近近飘荡着诡异迷茫的嗥声。在世界闭合之际,荷尔德林写下了不朽的诗句:“在这漫漫长夜,诗人何为/但你告诉我,诗人是酒神的祭司/他要走遍大地。”(《面包和美酒》)何为诗?何为“走遍大地”?荷尔德林的译者林克先生这样说:“在他看来,善即欢乐——人世的欢乐,劳作与眠息,团聚与宴饮,友谊与爱情,风俗与节庆,样样都美好,都是欢喜……在他眼里,山峦高卧神灵,江川辉映星月,但那里也是人的栖居,真可谓‘天人一切喜,花木四时春’。他不知何为原罪,人世间原本‘一切皆善’。”(《荷尔德林:怀念永无尽头》)这样,荷尔德林成其为“大地之子”式的诗人。李成的“一切皆值得感恩”和“一切皆善”异曲同工,并非要感恩一切、认同一切,而是在至暗虚无中能够看到星光、看到未来、更看到大地之为大地、人之为人、诗之为诗。在去蔽、驱暗中,人摆脱了孤独和束缚,和大地融为一体,他不仅看到眼前,还看到未来,不仅抗住绝望,还握住希望。我愿这十首诗的作者也吟咏着、欢欣着、流泪着,走向荷尔德林似的“大地之子”的行列。
(梵高:丰收)
《语言》
我用什么破译这个世界的语言
天空是一种大型的句式
颠扑不破在我头顶高悬
太阳是一眼语言的喷泉
(一切语言的根据)
每一缕阳光都是话语的金线
云朵任意组合的词组蓬松柔软
露珠转动眼珠看着世界
语言是它眼睛深处的亮点
雨珠是一个词一个词的连绵
夜是话语的一杯清水
渗透事物的词素
星星每一个字眼都闪闪发亮
钻石直达语言锋利的边沿
石头把要说的话收回内心
藤萝在词林里轻松地攀援
树木伸长、重叠词语的叶片
雷声顺着闪电的句子寻觅它的词根
闪电控蓄的语句球状放射
河流前进折回欲言又止默默无言
溪水在大地上造句轻盈澄澈
海洋舌说得缓慢深重
喷泉是词的喷射激射
森林是一座墨绿的词库
小鸟是枝头的逗点跳跃
花园是一座词苑
托举许多花的发言
牛羊在草地寻觅湿润的词源
它们的蹄印是不可解读的文字
还有家的语言从远方带来温馨
面包和盐的语句
陶罐的语言清凉的语言
竹刀的语言解决一切语言的纠缠
还有各种鱼各种水族、珠贝的语言
禽鸟的语言矿石的语言
一切都是大地上的语言
大地的语言无处不在的缄默
因饱含深情而庄严!
《青年文学》.1
这首诗用细腻的笔触,倾听和捕捉着大自然的“诗歌”。这“诗歌”来自太阳、星星、藤萝、花园、溪水、陶罐、禽鸟……诗的节奏和意蕴,在此与大自然同频共振;或者说,大自然在诗中找到了知音。这使我想起海德格尔论特拉克尔的《诗歌中的语言》。在海氏看来,“灵魂”一开始就是“大地上的异乡者”,大地的碎片和恐怖使其成为灵魂的囚牢。故而大多数宗教视灵魂脱离尘世为解脱。但诗歌却以“思与诗”的对话而“把语言的本质呼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通过诗思,原有的迷思走向没落,“充满精灵/蓝光朦胧/笼罩在茫茫丛林之上”(特拉克尔《美好的秋日》)“绿色的夏夜变得如此轻柔/异乡人的足音响彻银色夜空/一只蓝色的兽怀念它的小路/怀念它那精灵之年的悦耳之声”(《夏末》)……在《语言》里,大地上存在者有“大型的句式”“组合的词组”“渗透事物的词素”“词根”“词苑”……即便是大地的“缄默”也是一种生动的语言。“语言的本质”似乎就在这种人与大地的交互理解与翻译中显现,而人(此在)在收获和体味语言(诗的语言)中与大地(存在)融为一体。作者有首诗《鸟语》,其中告诫,“不要有人将鸟语破译”,岂非与这首《语言》自相矛盾?实则不然!原诗已指出,破译鸟语的语言是要“把它锁在鸟笼里/听着指挥棒奏出同一旋律”,这其实正是海德格尔认为的应当走向“没落”的异乡者的语言,“鸟语”的可贵本质在于“自由的歌喉/谁也不能把它调遣/更不能把它拘牵锁系”——大地的语言在于使人自由,人也只有在自由中听懂大地。李成的诗歌,有明澈温馨的一面,也有深沉深邃的一面。这首诗铺排了大量自然的“语言”,节奏明快,韵律感很强,一种与大地酣畅对话的喜悦感跃然纸上。
(透纳:暴风雪)
《雷》
雷是闪电结出的果实
在天空的家园
释放储存已久的沉默
雷是从天庭的盛筵上
滚落的金苹果。
提在夏天的花篮里
走过净洁的山川
没有一个人敢用手去承接
没有一个人敢去
静穆的山岳深处
渊默的海洋深处
牵出闪电的根藤
把雷握在掌心
更没有人敢把雷揣在胸口
雷再也不能回家
雷便态意在天堂开放
雷雷释放久储的愤懑
和焦裂的芳香
噢雷你用一切精神凝成
要叩开什么呢
要撕裂土地的胸脯
唤醒所有的金属吗
但你还是死在城门之下
咫尺还是天涯
雨过天青了雨过天青
露珠闪亮的草丛间
一只雷
在腐烂
但雷的真正的灵魂
已远走他乡
《诗刊》.11
“闪电结出的果实”“滚落的金苹果”“没有人敢把雷揣在胸口”“肆意在天空开放”“唤醒所有的金属”……这些放纵的语言和修辞,凸显了“雷”的强悍、自由不羁以及灵魂的永恒。由这样一种“雷”,让人联想到所有“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人们,他们也像闪电划破人类社会乃至历史的夜空,怀揣着自由的梦想,不可亵玩,不能屈服,他们也极可能“死在城门之下/咫尺还是天涯”,但他们真正的灵魂确然“已远走他乡”,在大地上所有热爱自由的人们心中回响。再从诗歌的本质上看。“雷”在原始人和世俗者那里是神秘、狂暴和带来死亡的大自然的象征,人与之是分裂的。首诗里却以自由为介质达成了其与人的融合无间。诗歌就是就是追雷逐电、海阔天空的人类本质的寄托,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安居于大地,共万物并生、与日月争辉。
(夏加尔:生日)
《狐》
我真的爱上了那个后生
于是离开了那片森林
一路上跳跳蹦蹦
到了村口一晃又穿上了那件花裙
我真的爱那个后生
戴一枚星星做成的发卡
我来到他的铁匠铺里
接受他热烈的亲吻
他吻了我他的吻
使我看到了更璀璨的星空
从此我不愿再回去了
回到那个落叶纷纷的森林
但是但是流言传遍全村
于是在我来去的路上
多了许多弓箭许多眼睛
可是我不怕因为我有他有他的吻
可连他也信了在他的门口
布下了竹笼我真恨啊真恨
因为我死了可还是恨
因为欺骗比死亡更严重!
《星星》.9
这首短诗宛若一个微型小说,描写了一位狐仙与凡夫俗子的感情悲剧。这首短小的叙事诗,承装的故事在一些古典传说里出现过。但作为诗歌来说,它具有鲜明的特点。首先是语言极度简约、凝练、蕴藉。“到了村口一晃又穿上了那件花裙”,“一晃”写出了狐仙奇异的道术,“又”字则说明,狐仙不是第一次穿花裙,也不是第一从和男子约会。“星星做的发卡”,这种发卡古典传说里从未出现过;而“更璀璨的星空”又与“星星发卡”呼应,衬托着“吻”的迷离、绚烂、美好。“落叶纷纷的森林”,这个意象是由狐仙意识选择的,体现着她的孤寂。“可是我不怕”,这句说明狐仙早已洞察村民的密谋布局,并能从容应对。这为她后来的悲凉打下了伏笔,她几乎什么都能战胜,却在后生门口的“竹笼”前败北,不是她法力不够,而是太相信爱情、毫不设防。其实,她所有为他的装饰打扮、所有的“星空”,可能都是一往情深而又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爱她足够深、足够真,后生又如何会“信了”,而配合村民设局谋害于她呢?最末一句振聋发聩而又痛彻心扉:“欺骗比死亡更严重”。这里的“欺骗”,不仅是一场谋害,还包括对她真挚感情的亵渎。诗里的用词、意向以及彼此的呼应,都是简洁贴切水乳交融。其次是它所开拓的意义空间很大,发人联想。全诗虽然对迫害者只使用了“弓箭”“眼睛”两个词,但笼罩着一种暴力恐怖感。这种村民与狐女的对立,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俗世与诗的对立。“诗”何为“诗”?“诗”意味着狐仙的“更璀璨的星空”对恐怖大地的唾弃,意味着败亡之后的另一种胜利,从而在这个意义上“拯救大地之为大地”,使它不仅仅拥有恐怖。
(徐悲鸿:箫声)
《今夜听箫》
今夜月华如水
今夜城市泊在月亮港
好似恬睡的婴儿
今夜所有的风敛翅来栖
今夜一管洞箫
今夜村庄在哪里
今夜村头老鸦巢里的大月亮
是否就是这高楼峡谷里的一轮
今夜田间那清亮的溪水
仍把光明的眉宇洗濯照耀
今夜草坡上的萤火
还在那里飞绕
今夜门前持灯呼唤的母亲
听到田野深处那一缕清音
可会凝神远眺
今夜河畔无人的小舟
荡着月色在神秘的节拍里
入暝静静静悄悄
今夜所有的群山都围拢来
守护村庄的梦
今夜村口的大枫树
叶子叠叶子在梦里轻摇
今夜一江春水在无尽的烟月里
流进花束汨汨滔滔
今夜在翘檐飞壁的高墙下
秀竹摆动一天星子
今夜大大亮亮的露水
又爬上了肥大的藤萝叶子
今夜牧牛孩子梦中的柳笛
还在风里呜咽
今夜放鹅女在昔日的河边
捡到五彩的贝壳
去买五彩的铅笔
月光的波浪摇曳微笑
一线在嘴角
今夜城市格外安谧
今夜城市在清凉的音乐里
饱吸如哺乳的婴儿
今夜八年的岁月穿过田埂与城市的街道
在此相握
今夜一颗硕大的泪珠坠落
今夜两颗心是两尾相啄慰安的鱼儿
今夜一管洞箫
《诗刊》.5
听着箫声徜徉在都市的月夜里。这是一首友情诗、还是爱情诗?恐怕是藏在作者心中的秘密。不过,真挚的深情还是通过对如诗如画月夜的记忆流淌出来,恰似一句话所说,“想到你,便想到一切美好”。在明洁欢快的旋律里,一系列带着月光和箫声的意象如泉水汩汩流淌:“老鸦巢里的大月亮”“草坡上的萤火”“河畔无人的小舟”“一江春水”“门前持灯呼唤的母亲”“牧牛孩子梦中的柳笛”……从外物到人,从现实到梦幻,从乡村到都市,这些滋养、温暖生命的事物,与箫声中的二人世界渗透交融,构成了漂泊中安放心灵的港湾。李成的散文集,从《故乡味》到《小沧桑》,其中主要内容均是对故乡生活的反复回味和咏叹,我在品读《小沧桑》的随笔里写到,“所有的‘东山坡’都不会远去,它们真的会送我们一程又一程,伴我们渡过这黑夜似的世间”。在诗里,作者的“东山坡”真的都化为了“月华如水”“月光的波浪”以及仿佛所有的楼宇和群山都侧耳静听的箫声。
(林风眠:静物)
《小城雨季》
雨季是一尾青青的小鱼
踅进小城的深巷
轻轻一吻便吻出无数朵细花洋伞
巷口有一个卖杏花的少女
长一声短一声吆喝着走远
天空开始乌乌地蓝
云朵很低
往日灰蒙蒙的街面变得发亮
城垛口有鸽子啄食雨粒咕咕咯咯
雨水打在玻璃门上滴滴流淌
橱窗里的模特儿
暗暗为自己漂亮的短裙发愁
那个圆脸的售货员老是焦躁不安
湖心九曲桥边
一对多年不见的恋人猛然相遇
那把小花伞猝不及防
许多青年都相约到江边“风光”
看郊外孤舟蓑翁钓一江银丝闪闪
花二分半钱让一个小划子划过来划过去
避开艄公的眼光躲在伞后
偷亲一口女友
雨珠儿从一个鼻尖滴到另一个鼻尖
猛抬眼一方巍巍古塔
风铃已是昨天的事
只有雨季在这里滴滴答答
其实雨季谁都是一尾鱼
人们开始习惯用腮呼吸用目光交谈
真担心双脚要化作鱼尾
雨季却悠悠地踅走了
《安徽文学》.7
戴望舒有名篇《雨巷》,但《小城雨季》欢快俏皮的气质和后者截然不同。它如同一幅幅雨中即景的印象画,不是塞尚的冷峻,梵高的热烈,而是接近莫奈和毕沙罗的调子,自然、素朴、喜悦,或者也有些德加似的情欲(“鱼”在中国意象里一向有情欲方面的象征)。这毕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作者青春时光的作品,在笔下雨季也是明媚的。你看雨季的小鱼吻出的细花洋伞,细雨和洋伞里走着的卖杏花的少女,乌蓝的天空,发亮的街道,橱窗里穿短裙的模特,银丝闪闪江边的钓叟,从偷吻的恋人鼻尖流到鼻尖的雨滴……多么明快而又温暖。诗中还有耐人寻味的小插曲或故事,圆脸的售货员“老是焦躁不安”,岂非辜负了良辰美景?多年不见的恋人猛然相遇,在这被雨季吻出的世界、在这淡化了世俗的时空,又会像雨伞般萌发出怎样“猝不及防”的故事来?末尾,人们也像是被青鱼般的雨季变成了一尾尾鱼,正像世界被改变,日常的经验性语言变得模糊,连双脚也要化为鱼尾的人变得无拘无束。最末一句“雨季却悠悠地踅走了”,“悠悠”二字使这个句子毫无怅惘、忧郁之感,呈现着自然、放松、和谐的韵味。我不由自主想到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的美妙结尾:“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在西方超验哲学那里,“理念”而非现实才是实存。东方的观念则试图不把“理念”看做彼岸的抽象,而在烟火红尘里寻觅和融入诗意,“此心安处是吾乡”“刹那即永恒”,“小城雨季”就是这样一种“故乡”与“刹那”吧。
(列维坦:三月)
《雪夜》
整个地球都已睡去
寂静淹没村庄
我不敢去睡守在窗口
等待你悄悄来临
乘坐一只只六角形的
晶莹的小木筏
你这阳光的使者
身上带着小小的翅膀
一片光明在我眼前飞绕
在我耳畔歌唱
阔别的日子是思念的日子
归来村庄已经荒寒
你神奇的足音来自天宇
冬天便已走远
多想伸出手与你相握
却生怕把你惊吓
在这样深沉的夜里
我的小木屋也是一只小木筏
我开始我迢遥的夜航
一片草地一片丘岗
我的篷窗面向春天
心灵世界鸢飞草长
《写作》杂志.8
一个乡间的夜间,守在窗口赏雪的情景,本是万籁俱寂、寻常之事,却写得多么火热洋溢、极不寻常。为什么选择夜晚呢?诗里使用了“寂寞”“荒寒”来描写夜间的乡村。这使人想起一些诗人、例如荷尔德林所说的“世界的暗夜”,即万物的遮蔽、人心的蒙蔽(每个时代自有不同方式)。就在这寂寞荒寒的夜晚,诗人迎来了一场雪。在他眼里,这是“一只只六角形的/晶莹的小木筏”。它的意义一反一般的、日常的、经验的意义,不再是寒冷、黑暗的结晶,也不再标志冬天,而是“阳光的使者”,当它降临之际,“冬天便已走远”。它和雪莱《西风颂》里“如果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意蕴有所差异,喷迸“黑雨、电火以及冰雹”、带来漫天飞雪的西风,是“向睡梦中的大地吹响了她的号角”的“剽悍的精灵”,是在摧枯拉朽,是生与死、黑与白、枯萎和盛开之间划开一道分界线的狂怒风暴,让人胆战心惊地颤栗。而此处的雪花,却只指向个体的体验与救赎,所以,它是温润的、明洁的、光彩的,同时又是柔软的、纤细的、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你看,连“伸出手与你相握/却生怕把你惊吓”。诗歌的最后一段,把小木屋喻为(雪花)那样的小木筏,也是意指雪花的启示对于个体的意义,它来自暗夜和冬天,却将此在牵引向光明和春天。我觉得,这首诗非常明晰地呈现着诗对于人、存在的意义:不是我们创造的诗、给诗以生命,而是诗普度着我们、给我们脆弱、总是面临被淹没的生命以意义;不是诗需要人,而是人需要诗。没有这种来自万物的启示/内在的非经验性体验(我们名之为“诗”),世界将是多么荒凉,生命将是多么孤寂。
(傅抱石:山鬼)
《花豹》
你从哪里走来
当夜从你的腹部升起
你的背后应是森林山野
你肉实的足蹼踩过落叶地衣
穿过藤萝与月
踩灭一路蟋蟀与溪水的琴弦
在月光里缓缓转身
眼里闪出自信坚定
内心深处的狡黠兴奋
浑身散发母性的气息米酒一般
灌醉山林与月光
没等它回过神来
你矫健地一跃
从一块岩石到一块岩石
高踞不动只长尾一挥
所有山峦都垂下静默
一对浑圆的乳房傲然挺立
每一珠粗野的树都渴了
巉岩与狰狞的悬崖
也愿俯下首来
用嘴含你的乳
心中呼喊:
用你浑圆温厚的肉身
拥抱我吧
用你的尾巴把我有力地拍打
只有藤萝纷披抚摸你
你用浑圆的脊背抵住夜
身上的花斑珍贵的古钱
溪水中漂动的古莲
把你浑身的美变得
更加高贵摄人心魄
连天边的星也被你高贵的美
击中一阵颤栗闭上眼睫
你伏在那里
一种浑厚的肉的气息弥漫
夜在你的眼里缱绻
第二天人们发现
你伏过的地方
奔突着一股泉水
崖下一串细密的水珠似银练
那是你的爪子
攫住岩石……
《萌芽》.1
这首诗变奏为令人激动和晕眩的旋律,描写了一头母花豹,在一个月夜的活动轨迹。我总是不由自主喜欢拿相同意象的诗歌经典作为“坐标”,来打量和品味诗作。里尔克写过一首《豹》,其中“豹”的环境是“走不完的铁栅栏”,豹就在这“狭小的圈”中踱步,虽则意志坚韧,但偶尔掀起的眼帘中映入的图像,“都在心中化为乌有”。尽管对里尔克此作有众多解释,但它给大多数人的感觉恐怕不是对自由的追求、而是无论任何强大的意志、受到致命禁锢时的彷徨、忧郁乃至虚无,似乎也是里尔克在信件里自谓的另一种修辞:“我饱受其苦,就像是脚上被扎了一根刺的一条狗。”然而李成的笔下,花豹却是自由的,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其束缚。她的背景是森林、山脉、落叶、地衣、藤萝、月……她的声息和形象是与磅礴多姿的自然和谐、互补的。“踩灭一路蟋蟀与溪水的琴弦”,并不是与自然之音相撕裂,它的足音本身就是一种自然音符、是自然乐章的和谐组成部分。那“米酒一般”的“母性气息”,和山林、月光也融为一体。当它蹲居在岩石上,粗野的树、巉岩和狰狞的悬崖似乎都向她围拢、要吮吸她的乳。“古钱”“古莲”“天边的星”都见证着她身上那斑斓炫目的美,某种动人心弦的神秘竟使人联想到屈子笔下的“山鬼”。最末几句极有力度,在母花豹伏过的地方,第二天“奔突着一股山泉”,那是她利爪攫过的地方……母花豹之奇崛、剽悍、刚毅以及瑰丽、神秘、母性,印证着她是大自然的精灵,是刚与柔的完美统一,也是无往而不自由的灵魂,是任何栅栏、监牢无所措其手足的流水、山脉、落叶、月光。她到底是什么呢?是精神?大自然?宇宙本体?绝对理念?爱情?瞬间的心境?永恒的母体……自由总是无声地飘过,投下母花豹似的影子。
(亨利·卢梭:梦)
《追溯》
今天我想起了我们家族
什么样的藤蔓传下来瓞瓞绵绵
这条河的源头还远在陇西
脉管里尚有一滴胡人的血液
一粒种子偶然未被兵火焚为灰烬
一株树又在南国生长一片绿荫
许多果实与鸟群在阳光里陶醉
山野里又飘动着采樵人的背影
接着是天崩地裂匆匆奔窜
昼行夜伏而抬头已来到江干
那副箩筐扔在新搭的茅舍一角
赤脚上的草屦麻藤紧紧裹缠
一个个赤裸的婴孩落进一双双
粗糙的大手婴啼混合着炊烟
在土地上升起就像生命的旗亮出
一把锃亮的铁铲打开一片荒原
榕树的气根荫蔽整个村庄
聚族而居蒙络着一个梦想
接着是内争勤惰不一终至分家
瀑流在高崖上璨出缤纷的光芒
三、四百年的光阴在一个地方
迅速聚拢垂下果实一片
又有一株血液之树伸展绿叶
荫影里藏着鱼群与星光
人烟阜盛迷离的烟树里
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家天下
曾祖父及他的五个弟兄接连来到人世
庭院的回廊下挂起庆祝的灯盏
几经盗窃不时避进深山
屡建屡毁一个愿望仍在顽强生长
城外传来攻城的隆隆炮声
祖父接下一份四分五裂的家产
转瞬间就到了父亲和我
千年的时光已经过去
生命的蓓蕾又结出一串什么样的繁花
且看一柱喷泉迎风光华闪闪!
《东海》.1
这是一篇家族历史的追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其实一切家族史也是个体的当下生活史。有怎样的生活,就有怎样的家族记忆。这首诗写得极其浓缩,短短的十段、四十行,概括了千年的时光。树是作者诗中经常实现的意象,在这首诗中,出现的频率更高,比如“藤蔓”“种子”“树”“麻藤”“榕树”“血液之树”“烟树”,它们经过了荒野的生长,山泉的滋养,但更多的是兵火、灾害、内斗、炮声……然而正如永恒的阳光、空气、江河,生命常在,根脉不断。这首诗里写到的“偶然未被兵火焚为灰烬”“匆匆奔窜”“屡建屡毁”,如果我们相信家族史和生命史的相通,那么这都是深刻而黯淡的生命体验,理解了这些,方能理解为何作者对家族的历经沧桑磨难却始终烟火相续、光华不灭刻骨铭心吧。这是一份深沉的记忆,更是坚韧的自励。
(拉斐尔:西斯廷圣母)
《感恩》
一个孩子在街头停下来
等待我给他系上鞋带
一只鸽子带着脖子上的石子
耷拉着翅膀
向我投来最后的目光
一个村妇走出林荫
走下溪水的台阶浑圆的手臂
晃动圈圈白光一个同桌
我与她单独相遇在校园
心头总无端一阵惊慌
一把钉锤丢了村长盯着他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动
却始终没有落下
一条河在他居住的城外断了
他看着疯长的荒草深怀不安
一本连环画和一根牛绳
塞到他手里一个白天
在草垛旁静静地飞翔
转过街口一幢破旧的砖楼里
一个老人像是总在等待一位少年
绵绵不绝的雨水从天而降
一把把雨伞浮起五彩波澜
米缸又见底了母亲望着
摆着空碗的饭桌
歉意的眼眸里有一道长廊
一个个白日从怀抱里飞去
周末准时出现在旧书场
乘着小艇在如镜的湖面
听湖底的水妖在歌唱
用手指敲着船舷
《江南》.5
在李成随笔集《小沧桑》里有篇《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其中作者追忆了一件小事:在街头,一个陌生的小孩,请求作者为他系上鞋带。他说他不久后还将这件事写进了一首诗里。这首诗就是《感恩》。这首诗诉说的,不是他人的感恩,而是作者面对世界所有值得感恩的事物的感恩。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因为它所表达的感恩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你看,“一个孩子在街头停下来/等待我给他系上鞋带”,该感恩的是孩子,为什么自己要感恩呢?为什么要对一只脖子上带着石子的创伤、“耷拉着翅膀”“向我投来最后的目光”的鸽子感恩?又为什么要对被村长冤屈、强忍着眼中泪水的农民感恩?……在随笔里,李成写道:“此时,街头上那么多的人,这个少年不去找,却找我为他系鞋带,说明这孩子也看出我乐意帮助他!他对于我充满信任!这怎能不叫我感动,并进而领悟:我还可以为人所需要,我还可以对人有用啊!……”这是多么真实、细腻、深沉、独特的存在感受啊!因为孩子的求助让我感受我的人性之为人性、人之为人。所以不是他应该感恩我,而是我必须感恩他。当海德格尔用哲学的语言论述,诗让“大地再次成为大地”,其实也表达了相同的含义。感恩那只鸽子,因为它让我感知自己身上与其息息相通命运与共的悲悯。感恩那位农人,使我窥见了自己尚且拥有的良知。感恩连环画和牛绳,因为它们让我找到草垛、让少年的思绪飘飞在天空。感恩母亲,虽然家里的米缸又见底了,但她仿佛“有一道长廊”的“歉意”,仿佛装着她所有的辛劳、无奈和疼爱、关切、温暖,那无可替代的精神食粮。淘书的旧书场是值得感恩的,雨里生长的独具美感的雨伞是值得感恩的。最后诗歌意识忽然一变,从记忆变为幻觉,乘舟在如镜的湖面上,可以听到“湖底的水妖在歌唱”,自己“用手指敲着船舷”,相应相合。诗性的记忆、想象、幻想、通感(往往积淀着文化),让幽闭荒芜的大地走向“敞开”,这还不应当感恩吗?这首诗里关于“村妇”的几句,我因有所不解而相询,李成说这是“农妇引起我最初的性意识,使我感到炫目”。这是最基本的人道,当然也是需要感恩的。总结一下,这首诗里写到的感恩对象,大致有四类:?从内在里帮助我感知我的存在的;?唤起我的悲悯、良心的;?形式上呈示美感的;④激发我的和谐想象和幻觉的。总之,使人/此在这个与存在相对相依、永远的“未完成体”越来越接近完成、完整、丰富、和谐的。当然,诗人也含蓄、深刻地表达出:感恩并非是无疆域、是无限的,泛在的、鸡汤式的感恩没有价值——如果说被冤屈的农人、被煎熬的母亲应该感恩,那么显然冤屈、煎熬的施加者就不值得感恩;如果大地的敞开和丰富值得感恩,它的封闭与贫乏则不值得感恩。
(康斯太勃:干草车)
《田园》
宽阔的田园在蓝天底下默默延伸
星罗棋布的村子
簇拥着绿树
山岗河流日月交替
一条条藤萝似的小道从山间
飘荡下来在村前交叉分开
带着很深的辙痕伸向远方
不规则的池塘边低垂着杨柳
有一架水车就搁在水边
一只松鼠从林子里跳到地上
那一旁新割下的青草带着热气
小牛犊悠闲地啃啮草地
毫不可惜用嘴唇触破露水珠
只在那少有人看到的黎明
山脚下才会出现
一匹小马驹轻快地奔跑
无拘无束
千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
一条宽阔笔直的沥青大道
从两排行道树的绿荫丛中
像一杆标枪不可抗拒的履带
直入田园深处
现代化的机械迅速奔驰
而所有的村道都成为细细的血管
围绕一颗心脏——
在通往城市的路上一群少男少女
和一群少妇身着鲜衣
偶尔回到村里
令老实本分的种田人惊羡
又很久没有消息
只在绿树间偶露一角红墙
从那里传来钟声
孵起一群少年的梦
展翅而去
《天津文学》.11
这首诗让人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些经典风俗或风景画家,例如勃鲁盖尔、康斯坦布尔等。这无疑是作者记忆里、或者想象里的乡村(记忆和想象往往没有明确的边界)。同样,诗里出现的城市也是想象的。无论是阳光、绿树、松鼠、小牛犊等构成的乡村,和沥青道路、机械、鲜衣少妇等构成的都市,都是十分和谐的。在李成的随笔里,无论乡村和都市的生活多么辛劳奔忙以致忧伤愁闷,都无法取代其中点滴的乐趣、无处不在的温情、顽强的生命力。我想他们的根源就在于“诗”,即一切生命/大地值得存在的依据。有时我会非常期待成兄能写出一些愤怒、“阴暗”的诗,但转念又觉得这是一种不公平的强求,经过了至暗时刻的人,才会写出如此光明的诗吧;反过来说,光明的诗,也隐喻着世界的凄暗。能够在凄暗中始终不渝到讴歌光明,这何尝不是一种力量,一种诗之为诗的明证。
李成:安徽桐城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历年来,先后在《十月》《诗刊》《散文》《美文》《文汇报》《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读者》等二百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星星诗刊50年作品选》和“散文排行榜”“名报副刊美文精选”等诸多选本,有十数省份曾以其散文为高考模拟试题,出版散文集《故乡味》《小沧桑》,诗歌作品集《裸夜》《海水动荡不停》《秘密:神话与现实》等。现在新华社某部门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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