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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诗集红岩中国诗集

 

黄梵

《黄梵诗集》

黄梵著

原载《红岩》.5

延展阅读

《当哀已成歌》

夏梦佳文

《调皮的诗意》

黄梵

  我什么都没隐藏

  亲爱的,我累了

  累得已不想谈心

  只想为你唱上一曲

  只想为你做一道儿时的算术题

  想象自己重新清澈得像一条小溪

  踏上了下山找你的征程——

  我更愿意是没有空气的风

  什么也不惊扰

  学习像落日那样沉默

  像手指那样安慰

  像木匠那样经心

  像酒在血里沉醉

  只有你知道,所有的诉说已多么荒凉

  我什么都没有隐藏

  拆迁

  哪怕建得再多,也无法挽回已经毁掉的

  一堵拆掉的照壁,它曾围住的盛世,比你我见过的还要多

  我们用尽四季,还是看不懂,大风摩擦古刹的深意

  那种有名的沙沙声,只有孩子们能听懂

  哪怕思考得再多,我们的时代还是拆成了裸体

  什么都在消亡啊,只有眼睛里的星星,别人再也无法夺走

  初春了,有生命的东西都该起床了

  为什么河水流得这般倦懒?为什么雾霾重让我们变得孤单?

  在纸上写下那些消失的,这比拆掉它们更容易——

  写下古镇——你听见了倒塌声吗?

  写下爱情——眼前却只剩性爱的虚无

  写下亲人——他们像锚,满手抓住的只是流沙

  写下学校——那里正流行一支逃亡曲

  写下土地——却没有了种地的农民

  写下传统——那是雪地上正在融化的一串脚印

  那么,就把拆迁声当成昆虫的动人窸窣吧

  把疯长的街道,当作我们的盲肠吧

  当它被砂子灌满,被切除

  我们再来欣赏这最美的灾难——

  我们唯一没有毁掉的是失败,我们的时代

  如同沉船,已经沉入海底,仍在收集赞美自己的气泡声

  孤独

  孤独不会变异

  它在古代,就已经古老

  我走过一棵古树

  用手摸着巨大的根

  我的孤独

  竟扎得像树根一样深

  惊动了田鼠的睡眠

  圣诞祝词

  星星只能撒谎,为了走私黑暗

  它们熄掉了灯盏,只用漆黑的幕布

  为圣诞的孩子祈福

  它们一声不响

  惊恐地看着街道十指交叉

  认出城市的璀璨

  才是我们进入新年的障碍

  当车灯,竭力扯开雾霾的裹尸布

  我真想把头发,也捐给星星

  让它们把这一撮漆黑,走私给银河

  被雾霾缠住的月芽,再也无力舒展舌头

  但我听清了它喉咙里的嘟哝声——

  不不,黑暗蒙不住星星的眼睛

  倒是麻木的光明,刺瞎了星星的明眸

  我宁愿在黑暗中迷路,也要让星星再次绽放

  宁愿躲开诱人的阳光,也要抚摸银河的长裙

  宁愿白天成为一纸虚无的空白

  也要目睹星星们的争吵,牛郎织女的谈情说爱

  我更想让星星用它孱弱的清辉,更正我的噩梦……

  飞行

  空中,是鸟的家园

  只有鸟能嫉妒星星,又把星星当邻居

  还想把白云降为雪峰

  飞——多么像谎言

  没有翅膀的我们,令翅膀更妒忌

  缓缓移动的海

  有飞机无法穷尽的尊严

  云,还有飞机等不及的羞涩

  它像一个不穿花衣的女人

  羞于飞机喊她的乳名

  楼房再高,看起来也像甲虫

  我生活的城市,是舱门外的深渊

  政治课

  课本中,枪弹齐响

  死去的都是人

  无产阶级说:观众眼里涌出了愤怒的暴雨

  资产阶级称之为泪水

  幸亏,老师没问我,那时我的心是石头做的

  它只想赛过课本中纷纷高举的铁拳

  “谁能救我?”

  四十年后,死者在梦里向我提问

  青春种下的希望,为什么只换来对生活的叹气?

  仿佛只有伤口是幸福的,它从永不闭合的缝隙

  死死盯着我们——今世的焦虑像海浪啊,永不停歇

  我开始领会,死者在土里呼吸的艰辛

  他们用地下水,还在为活着的人恸哭

  我选择某天,用鞠躬来回答四十年前的考卷

  用星光一样长寿的斗争,向死者道歉

  用考试一样短暂的宽容,与真理周旋

  用不肯卸妆的政治,假惺惺地请求原谅

  告诉死者,我的幸福同样充满煎熬——

  那是夹缝中的舌头,早已沾满说辞的空洞

  撒哈拉沙漠

  过去宛如一阵风

  我称不出它的重量

  只能听出,哗哗哗比呜呜呜更健康

  就算摸着旧物

  我也说不清,是否找对了心情?

  那是谁的匕首,如此悲剧?

  那是谁的秋水,穿着闪烁的豹衣?

  那是谁的童话,藏着一把瘫痪的钥匙?

  那是谁的塑料苹果,惯于对付锋利的牙齿?

  那是谁的公章,耗尽了别人的一生?

  那是谁的像章,掀起了成人婴儿般的哭泣?

  那是谁的功课,一旦完成,连稻草人也会流泪?

  那是谁的跳绳,再也无法恢复清纯?

  那是谁的弹珠,带走了世上最小的阴影?

  那是谁的路口,早已无法撤走徘徊的脚印?

  那是谁的油画,仍在试图唤醒远方?

  那是谁的病历,依旧要习惯戴着口罩的假心?

  我站在即将被黑夜压碎的黄昏

  无法回答,更无法欣赏

  过去只是一阵风,不停带来往事的垃圾

  终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垃圾

  成为后人心中的撒哈拉沙漠

  初秋,我闻到了战争的气味

  理由是新的,战争是旧的

  也许这是人类第一万次怀念起战争

  田里丰收的小麦,等待着饥馑

  架上成熟的葡萄,计划着狂醉

  人们说话的口气,仿佛像硝烟

  表情装配成了海陆空,和平稀释成了前线和后方

  大口吐出的词,纷纷和导弹套近乎

  本该安静的秋天,人们却为流血竞相发誓……

  有谁问过蚂蚱垂涎的稻穗

  问过睡在林中的八哥和老鹰

  问过知了歌唱的松柏和银杏

  问过在水底打盹的小鱼

  它们需要战争来得到夭折?

  战事起,就没有人知道为谁而死

  走不回餐桌的或许就是你

  当你流血不止,别以为真理已刻上纪念碑

  不!那只是下一次战争的广告!

  悼乙宴

  我像窗外的细雨,忍住不哭出声

  你是月亮,让眼前的黑夜有了眼睛

  当你用简短的绝句,走完自己的一生

  连石头也感到孤单

  我就像黑尘中的矿工,曾被你的琴声洗得干干净净

  塞满记忆的口音,现在已和说话的人走散

  窗外的叶子又黄了,每一片落叶都那么沉重

  每一片都在用风朗诵你的诗篇

  夜幕降临,直到月光有了你的风度

  直到低飞的云像你,有了呵护猫叫的冲动

  直到这条做梦的巷子,像你颈上的围巾

  紧紧围住我们裸露寒冷的思念……

  清明吟

  1、

  每年清明,只有一条路通向你

  路边的每棵树、每幢房却争着给我指路

  春雷也用它加速的咳嗽

  提醒我:清明时分,我又漏掉了什么?

  爸爸,一上路,我就感到了你的担心

  你担心路边站岗的树还没有准备好春天?

  担心我带上的心情过于消瘦?

  担心三十公里是一道过长的伤口?

  其实路边的每座山,都适合消遣

  都经得住闪电和雷鸣的端详

  都像你一样,渴望穿上春天的衣裳

  爸爸,我最爱听芦苇摇响你的思想

  2、

  爸爸,理解你,我花了多年

  理解你的诗为何像小鹿

  遇到人群就惊恐

  是啊,你下班了,政治也不会下班

  女儿说,你背后的山是一只舌头

  它会像我们一样继续撒谎吗?

  它会有一生也耗不完的政治?是不是得进入阴间

  才能说,生活里再没有伏笔了?

  儿子说,所有的墓都像一只烤箱

  一生已被口号烤干

  就连寒夜、月光,也无法冷却你的记忆

  你曾摸着岁月的旧伤,却说着失明的幸福

  3、

  爸爸,还是上路吧

  阴间里还有蛇样的路需要走完吗?

  爸爸,我老了,劲松和风景也老了

  这条三十公里的路,已像藤一样把我缠住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却是清明这一天的中心

  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最后的罗马

  是一种审判,还是一种交换?

  冷风向车窗袭来,算是一种回答?

  当我关上车窗,沉默

  这古老的病啊,开始催促我接受山河的治疗

  让我从你的结巴声,听出杜甫的低诉

  从你翻越秦岭的岁月,认出一直照耀你的是哪盏孤星?

  4、

  春风,令桃花更轻

  也令伤口更疼。从城里到山间

  你并没有死,只是做了高山流水的心

  也令云中的太阳,这亲眷,流出陌生的泪

  去阴间,算是更彻底的流亡?

  为什么我的车轮,已疼得不住地打滚?

  你像渗进土里的雨,是要证明

  黑暗的深宫里也有家国?

  我们买了白菊、黄菊、排草和菖蒲

  让它们替我们说话。它们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沉默里,也许有更丰富的言说

  也许一不小心,又会打捞出一个烈士

  5、

  我更愿意想象,雨不是哀号

  只是天地之间的一次追尾

  爸爸,就凭这目睹的缘分

  一丁点遐想,你我就成了李白

  追尾中,花儿落地,成为春天的困惑

  白云停在半空,像美人的脸迎向太阳的耳光

  爸爸,你的一生也像这样,镶嵌在乱世

  一生与饥渴惺惺相惜

  但你的饥渴,还在途中威胁我

  那是万家灯火中,一直喧哗着的盛宴

  那是为了百年好合,一直隆重着的婚礼

  是的,我继承了你对幸福的种种饥渴

  6、

  倾倒在墓地的影子,比风还轻

  雨一停,就跳到地上

  把所有人的思绪,分成阴阳两半

  就像墓地,把春天分成阴阳两半

  我立在碑前

  离你既近又远

  静默,流泪,开怀,远去

  这是世间最垂头丧气的爱?

  每年清明,我都允许内心打开一只笼子

  不管悄悄移近我的是什么

  都用三十公里的虔敬,把它小心放到墓碑前

  花束下,香炉边,冷风里

自述:调皮的诗意

黄梵

  好的诗人都怕失去纯粹,实际上,这是诗人自认维护独创的手段和态度。诗人越是把兴奋点局限在个人视野,写诗就越像是个人操持的巫术,一种自己演给自己看的仪式,诗人乐于从中获得尊严和庄重。问题是,诗歌赖以生发的想象力,并非是可以凭空产生的幽灵,它来自书中那体面的历史、神话,成千上万的传说和人物等,或者就如荣格所说,它的源头甚至可以延伸到民族文化笼罩的集体无意识里。由于来源的疆域广大,边界漫长,诗人要想把自己与时代隔开还真不容易。这就好比一个诗人坐着汽车周游世界,但他自始至终只看车内,拒绝朝车窗外瞥一眼。强调纯粹的人,可能会举荷尔德林为例,把他诗歌中的古希腊特质,看作是拒绝时代社会的范例。但这种乍看纯粹的选择,其实隐着与时代社会更多的纠缠。荷尔德林诗中的希腊陈述,其指向与德国当时的专制现状不无关系,情形犹似顾准当年研究古希腊的城邦制度,其指向和关切无疑在当时文革前后的现状。由于诗歌有着它自身的要求,比如,如果诗歌只向哲学看齐,那么它就难以传之久远,因为人类对思想的态度有点玩世不恭,喜新厌旧。聪明的诗人不会让心血之作冒这种风险,成为人类前进时将要扫除的思想路障。诗的长寿在于它生动的表现,在于它哪怕介绍一种错误的思想,都能让我们摆脱思想的乏味,受到新鲜之美的诱惑。于是,诗人不能不到过去和现在,寻找各种形象的踪迹。歌德在远离他时代的古代,找到了体现他时代困惑的形象——浮士德。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过去虽然落幕了,但诗歌与之交流产生的生动意象,却在以后各个时代以各自擅长的方式,继续发光、共鸣。甚至一种已经寂灭的文学手法,都有可能因为当代的重新理解,得到复活。比如,庞德对中国古诗的热情翻译,导致中国古诗中的意象手法,成为现代诗的基础。所以,诗人不可避免要像一个好的听众,聆听历史和当代的各种声音,哪怕是回声或噪声。谁能说策兰的那首伟大的诗篇《死亡赋格》,不是得益于纳粹的噪声环境呢(所谓“民族不幸,文学大幸”)?当然,只有从个人趣味出发理解的时代,才能给诗歌带来全新的色彩,才能完成诗歌要求语言提供的崭新可能,这时,任何以政治、社会或伦理的理由,企图要求诗歌担负起共同的责任,都会把诗歌的疆域和力量弄得很小,以致被它的时代完全挟持或囚禁,无法走进下一个时代。所以,能在每个时代沸腾的诗意,它不受某个特定时代和社会的管制,置身其中的我们,要学会在它无垠的领地上聆听、呼吸、漫步……

黄梵与汉学家石峻山

评论:当哀已成歌

夏梦佳

  对于诗人黄梵来说,南京大概是诗歌开始的第一个音节,是回想往事时心中凋零的一片落叶,是被巨大水杉囚住的安静,或是秋风拂过湖面时传来的丝丝悸动。南京是一座城,一棵树,一段往事,抑或是一首哀歌。

  初读黄梵的诗,我在里面触摸到了一丝冷涩与荒寒,再读时却只剩下“身轻如燕”的悲哀。那在黄昏里盘旋飞舞的黑色蝙蝠,被啃噬过的布满牙印的青春,以及如哭湿的火柴头般的二胡手,共同谱写成了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这歌声音调低沉,却如同一条大河沉默在你心中,静静地汹涌。

  黄梵将这曲哀歌首先献给孤独。在黄梵的“词汇表”里,孤独有着这样的解释:“所有声音听上去都像一只受伤的鸟鸣”。在他的诗歌中,似乎到处都能听到这种鸟鸣,它们有时候跳出来在你面前低声叫唤,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藏在丛林深处,若隐若现。

  黄梵的孤独感在我看来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孤独有时候幻化成一只只黑色的蝙蝠,飞进诗歌中来:“蝙蝠在这里,那里/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顷刻间,我的孤独有了边界”(《蝙蝠》)。蝙蝠本是一种在黄昏时才出现的动物,它们似乎是吞噬光明,制造黑暗的小怪物。一只只黑色的蝙蝠越聚越多,在诗人头顶层层叠加,勾勒出诗人孤独的轮廓。在这里,蝙蝠的到来似乎给诗人带来了慰藉,原本“我”的孤独是充塞着整个黄昏的虚无,而头顶无数的黑影似乎给我的孤独画出上了边界。“假如我浮上去/和它们一起沐浴/我会成为晚霞难以承受的惊人重压”。看着头顶一圈圈飞舞的蝙蝠,诗人的孤独也随之盘旋着上升,想象自己也变成它们中的一员,沐浴在晚霞的夕光中。但是,晚霞也无法承受“我”孤独的重量,“当蝙蝠慢慢拖动霞光/我孤独着,蝙蝠便是我的黑天鹅/无数尖齿鸣叫着催促我的血流”。当蝙蝠的翅膀开始拖动霞光,黑夜也就随之降临,“我”开始感到一种紧张和焦虑,因为在黑暗中“我”的孤独将再一次膨胀得没有边界,连蝙蝠也开始发出急促的警告。“一圈又一圈/它们幸福的希望在哪里?/还是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随着“我”逐渐加快的血流,蝙蝠们也在头顶一圈又一圈地飞速盘旋,它们似乎也在找寻着幸福的希望,这同时也是“我”因无处安放自己的孤独而发出的感叹。这时候月亮成了“我”在黑暗中唯一的寄托,“我开始感到它们振翅的温暖/蝙蝠,害怕孤独的蝙蝠,也许你我错在——/不能交谈,却如此接近”。当整个冰冷的夜空都充斥着孤独的月光,蝙蝠们振翅的节拍让“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孤独,成为了“我”和蝙蝠之间无需言说且彼此珍惜的共同命运,它们用自己的孤独来消解对方的孤独,虽然不能交谈却能彼此温暖。至此,诗人的孤独从黄昏到黑夜,从地面上升到空中,从月亮滑落到蝙蝠的翅膀,最后还是返回到了诗人心中。诗人的孤独感是固执的、流淌在血液里的存在,而蝙蝠只是他孤独的一个暗影。

  黄梵说:“用一首诗维护一个意象,比用一首诗维护许多意象要好。”他对蝙蝠意象的特殊偏好似乎就是对他这句话的印证。而当孤独的陪伴已逐渐成为一种习惯,诗人便在心中默默为它建造了一座空的城,他在这座城中静静守望,等待那个每天在黄昏时候赶来的恋人:

  “一只蝙蝠撞上我的脸,又一只已经靠近/也许它们要引起我的注意,我的步子已经放慢/我对它们的等待,就是对恋人的等待”(《蝙蝠给我画像》)。但他也非常清楚这孤独产生的原因:“也许我浅色的脸,更像一个洞穴/它们要往里飞——//变得空洞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生活/到处都是可疑的漏洞啊/无意间,被蝙蝠的回声一一探出……”诗人并没有一味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而是突然抽身出来,冷静地意识到了这孤独背后的漏洞。在黄梵那里,蝙蝠既是不期而遇的伴侣,也是生活漏洞无情的揭露者,这个黑色的身影既有温暖的翅膀,同时也拥有敏锐的声波,它是孤独的投影,同时也粉碎孤独的幻想……

  诗人对蝙蝠的等待就是对孤独的等待,这种等待在中年的黄梵看来已经逐渐成为一种依赖与习惯,他在《神秘》一诗中这样写道:“活到四十,再不孤独就是可耻的”。如果说年轻时的孤独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那么步入中年的孤独则是“好脾气的宝石/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中年》)。这是一种更为清醒与自觉的孤独体验,这种孤独感,也许来自早已变得陈旧的生活:“人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日子都是一样陈旧/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我一直被她揪着走……”(《中年》)。这陈旧的日子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轨迹,连“我”拥抱的幸福都是被预设的,这其中隐藏着无形的暴力,让“我”无力反击。于是诗人陷入了一种疲惫的中年困境,当青春已如“一团热烈的蒸汽”“向荒唐退去”后,即使有“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它也一声不响”(《中年》)。

  这是一种深刻的中年体验,一方面,经过岁月的洗礼,青春期的困惑与迷茫已经得到消解,世界似乎已经被看透,诗人的面容开始变得“和善”,于是“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中年》)。这是一种放下一切的从容与安定,是参透现实与人性之后的成熟与淡定,是一种接近大彻大悟的智慧与诗意。但另一方面,这种成熟与老练的背后似乎裹挟着某种陈旧与空虚,当日复一日的时光悄然流逝,年轻时的冲动与激情也随之溜走,于是这剩下的日子便“像哭湿了的火柴头”,“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二胡手》)。这种被陈旧生活所裹挟的困境,正是诗人在步入中年之后最切肤的体会,他处在一个“说不清”“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的年纪,“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二胡手》)。

  陈旧的生活就像是摆在诗人面前的巨大滚石,当他奋力向上推了一把之后,却无奈地发现最终还是会重新压下来。一旦认识到生活的真相,他便感到无比悲哀:“红色的杀戮/其实是黑色的背叛/有些缓慢/其实刺刀一样冲动/亮得耀眼的/其实灰得惭愧/夸耀你的/其实是蓄意的省略/喷薄而出的英雄/其实是委身者/成就其实/是累了的被拒绝//我和你/虽然不同/其实一样要面临结束”(《问题的核心》)。问题的核心一旦被发现,除了震惊,剩下的就只有虚无。所有生命最终都面临结束,所有的忠诚与背叛、成功与失败,以及所有年轻时追求过的,引以为傲的,视若生命的东西,最终都难逃同样的结局。黄梵意识到了生命的悲剧本质,“自由,劳役之后你无所适从的空虚”,“满足,当没有什么属于你,就不会为得失受苦了”(《词汇表》)。这是一种看透世界结果的豁达,一种与生活和解的妥协,也是一种基于生命本质的悲观。

  但也许正是基于这种悲观,诗人才能放下一切去感受、去寻找生活中每一个让他心动的细节:“一日三餐,我在被什么改变/窗外的梧桐,城外的蔬菜/或一个不幸的消息,/一个女孩脸红的表情/这些都令我想起什么,禁不住地动心”(《三月》)。梧桐,蔬菜,消息,表情,生活中的每一个能引发诗人联想的事物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并小心翼翼地加以珍藏。“山岭离我很远,但它最容易把握/侧卧山脊,心就像岩石一样安谧”(《三月》)。此时诗人将心放下,安静得像一块岩石,与山岭融为一体。这是一种东方式的生命体悟,是人与自然的交流与融合。人是无比渺小与卑微的存在,当诗人学会放下一切,像一只飞鸟、一条游鱼那样成为一种自在的“什么也没有”的生命时,才能“笑着把暮色苍茫悄悄放过……”。对于现世所拥有的一切,他感到满足,对于那些让他心动的瞬间,他心存感激。

  “三五成群,/而我是愿意孤独的人/省下聚宴的酒,省下离别的惆怅/裹着太厚的幸福,幸福就变成寒冬/只有览尽山川,一个人才不再是一个人”(《东方集》第十七首)。黄梵是愿意孤独的人,这种孤独在他看来甚至是一种内心的修炼,正如他在诗集序言中说的那样:“内心是重要的,东方式的内心对新诗尤其重要。”所谓东方式的内心,在我看来,就是将天地山川揽入内心,将失去的变成富饶的,将孤独变成一种默默的担当与歆享。

  当孤独开始变得辽阔,诗人的内心便逐渐安静。对于生活,他不再要求更多,只是希望能够沿着一条梧桐路,独自享受内心的声音:“一条梧桐路,可以让我停下手中的活/每片叶子都是小小的耳朵/就算隔着最宽的马路,我的自言自语/依然会让叶子在风中侧目”(《金陵梧桐》)。读黄梵的诗,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孤独的灰色背影,独自走在深秋的梧桐路上,他时而停下,口中喃喃呐呐。如果说“安静”可以选入黄梵的词典,那它的解释一定是:“让梧桐在风中侧目的声音”。有时这是诗人的自言自语,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发自诗人内心深处的寂静之声。

  “安静了,就在心里深深享受/只想被一棵巨大的水杉囚住/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不过是被秋风再次说出”。(《秋天让人静》)黄梵说:“不要相信比喻暗示的意义,而要相信比喻触动的感觉。”安静在诗人那里就是这样一种可以体会却无法说出其意义的一种感觉,是一种可以在内心深深享受的被巨大水杉抱住的安定感,是可以顺着风一遍又一遍地说出久埋心底的誓言。安静,是“在山间独饮,像等着被大风吹起”(《英雄谷》)的洒脱,是在“暮冬已了”的时节,聆听“土里埋着”的“即将发芽的问候”(《暮冬时节的将军山行》),也是“闹市区中的那两排梧桐”,它们静静讲述着“绿中包含的命运,绿中解放心灵的风”(《南京的绿》)。

  黄梵说:“诗意不来自世界,而来自诗人的注视。”而这种注视中往往包含着某种内在的聆听。诗人对安静的执着让他听到了内心与外界事物之间无声的交流,它让人有如触摸到天堂。“闭上眼睛,这座山就消失/消失了夏天,收割后的空间/仿佛夜,收割走了所有人的影子。//我感到某片树丛中的某种离别/就像一只鸟,觅食中丢失了太多的时光/树丛的黑暗把剩余的幸福隐藏”(《倾听》)。当诗人徐徐闭上双眼,世界便在眼前消失。于是内心开始沉淀,眼前丢失的空间在心中逐渐展开,它纠缠着时间的锁链发出阵阵鸣响。有悠远的歌声从记忆深处飘来,落在某片树丛中,那隐匿的过往像觅食的鸟儿跳跃在时光之树上,窸窣作响。诗人在寂静中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是自我的独白,也是与万物的交流,于自然中得到无尽的回响。

  安静是这样一种无声的力量,它摒弃外界的喧嚣,默默刻画岁月的痕迹。“直到今天,我走过的路都弯得像年轮/我羡慕,天上那一团团厮杀的星群,/有对安静的执迷不悟——/我不住地仰头,学会用安静在深夜里走路”(《秋天让人静》)“我”走过的路虽然曲折并且喧嚣,但最后安静了,也只剩下一圈圈如年轮般的轨迹。渐渐地,安静成了诗人执迷不悟的向往,也成了他在深夜里行走的方式。于是,在一片寂静声中,记忆的大河开始暗暗涌动,往事的潮水拍打着河岸,发出阵阵轰鸣:“也许冬天与你有关,它不只是冷/叫我轻轻地打开一个念头:/心总是无事生非,最好把它安顿在过去——/唯有你我去过的小湖,没有一丝移动”(《记忆》)。记忆是人身体内部的一个开关,空气中只要有一丝熟悉的味道便能触动它,打开内心的阀门。于是冬天不只是冷,小湖不只是小湖。心总是想回到过去,当诗人走在山间时,“旧事还停留在某个峰颠”(《山间感怀》),“那些失去的,已在心里变得富饶”(《神秘》),即使“别人的心里都挤满黎明”,诗人也“愿意是老歌里那个孤独的人”(《老歌》)。

  布罗茨基在《文明的孩子》一文中这样写道:“说到底,诗采用的形式就是一种记忆手段,它能在人的其他构造失灵时,让大脑保存一个世界,并将这一保存的过程简洁化。”而黄梵那里,诗歌中的记忆之所以让他着迷,是因为那里保存着一个完整的旧的“家乡”,一个能让心真正安顿下来的地方。

  “那年九月,远方对准了我的心/我离家,走外省,该是多么不孝/爱上的湖,一路叫不出名字/钟山既真实可触,又像假的——//要抛下家乡的龙王山,并不容易/一样的毛竹,激起的心事各不相同/一样的寂静,也散落着不一样的含蓄/我感慨钟山时,偏像感慨着龙王山”(《家乡》)。远方对心的召唤让诗人离开了黄州,这时候的家乡虽然还真实可感,但似乎已经渐渐离我远去。异乡的山川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唤起诗人对家乡的回忆,他的心渐渐长成了一棵梧桐,似乎无法迁徙。但“后来,家乡并不适宜回去——/拆掉的古镇,在心中空出的是黑暗/有一年,我想通了,为什么来外省/我只剩一个旧的家乡,和它不能再生离死别/现在,家乡仿佛就是我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乡已从安静的古镇变成了庞大的城市,那附着在城墙、青巷、石板路、牌坊、老宅、井台上的生活已经消逝,只剩下宝贵的记忆,还留存在诗人体内,于是他带着自己心中的家乡,来到南京。“我心里的黄州,并不在别处/黄州就在南京,它们都是无辜的/难免有一些街树、河湾不一样/但得到的孤独能有什么不同——”(《神秘》)诗人似乎在南京找到了心中故乡的影子,那渗透在城市血液里的孤独,让他倍感亲切。也许,诗人在内心早已将黄州和南京悄悄置换,或者说故乡一直都在心中,只是他寻找不同的城市将其安放。“再没有了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性/往事已变成黑暗里的一颗钻石”,诗人带着这颗钻石,四处旅行,哪里能够安放,哪里便是家乡。

  “一个人认出悲哀,需要许多年”(《悲哀》),而一个人歌唱悲哀,则需要拥有把他乡当作故乡的勇气。对于诗人黄梵来说,南京是家乡转身离去的背影,是起于一片暮色中的思念,是如月光般轻盈的一首哀歌。他将这首哀歌献给害怕孤独的蝙蝠,献给囚住寂静的水杉,献给如钻石般闪亮的往事,同时也献给陌生如异乡的故乡……

黄梵(右)与食指

◆黄梵 男,原名黄帆。年5月生于甘肃兰州,湖北黄冈人,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艺文部文学教研室副教授。主要作品有诗集《南京哀歌》,长篇小说《第十一诫》、《等待青春消失》,小说集《女校先生》等。诗歌民刊《南京评论》创办人。年受邀访台,参加“两岸作家交流计划”。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韩语、法语、日语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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