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歌时万成在滇西抗击鬼子和收获爱情

文：万成

当年的远征军陆军少尉很少谈起他这段抗战经历。在大集体时，他没少被队干部以“国民党兵匪”训斥过，所以他羞于启齿他的这段国军经历。

在他晚年的一次偶然机会，我从他脸颊上的那处伤疤无意之中导入了话题。于是，历史的镜头渐渐定格在年夏、秋那场壮烈悲惨的恶战。

战场在滇西的松山。松山位于横断山脉南麓，它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虎视眈眈在怒江西岸，又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雄踞于惠通桥畔，易守难攻，战略位置极为重要。这里山高谷深，地势险要，是滇缅公路出入滇西地区的咽喉之地，据当时美国空军侦察获悉，日军设在松山阵地上的榴弹炮群至少可以将怒江两岸多公里路段完全置于其炮火控制之下，所以，西方记者称它是“东方的直布罗陀”，其主峰海拔达多米，由大小10余个山头组成。

这场恶战在少尉参加之前，就已经打了好久了。少尉说，当时日军口出狂言：“支那军队不牺牲10万人，休想夺取松山。”

可以想象，中国远征军在这里打的是一场多么艰难的血战！

战事是在5月份开始的。由美军轰炸机拉开了攻击松山的序幕，国军第71军和第6军成为首批攻山部队。根据情报，盘踞在松山山上的日军只有人，是一支步炮混成守备队。当几十架战机在松山山头进行地毯式轰炸之后，国军的勇士们便开始仰攻，他们作战英勇，对战斗充满着必胜的信念。部队像蚂蚁一样，顺着河谷前进，或者攀缘着山坡上的树枝朝山巅进发，土黄色军装渐渐淹没在松山的丛林里……

部队快要接近一个山头时，山顶仿佛卷起了狂飙，机关枪、小炮等从不同隐蔽的方向交错喷出来火舌，同时，地雷、手榴弹的烟幕腾空而起，爆炸声此起彼伏，国军霎地倒下一片又一片，犹如镰刀之下的稻穗。一个主攻团的一个营只退回来一个排，营指挥官全部牺牲。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10多分钟之内，国军只能四处放枪，根本不知道对手是从哪里打过来的，这情景惊的高级指挥官目瞪口呆！再次炮轰之后，又冲锋，他们一边射击一边爬坡，只攻上了一小段，又坚持不住了，只得退下来。敌人在暗处，他们居高临下，火力异常猛烈，他们依托无比坚固的地下工事，国军的炮火和飞机轰炸对他们丝毫不构成任何威胁，更别说阵地仰攻。

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次都败下阵来，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堆积在山头……

5月的滇西，时而暴雨，时而晒破头顶的太阳，阵阵阴风吹来，战场上除了弥漫的硝烟，就是难闻的恶臭……茂密的松林被炸得露出来黄土，黄土地却被鲜血浸染得通红通红……

章法单一的重复进攻，只是不断地在往魔鬼口里送死，只半个月时间，部队就已伤亡多人。国军攻势锋芒顿萎，一时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晚年的少尉在回忆这场战争的时候，几度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他继续说，后来，远征军代理司令卫立煌将军意识到久攻不下的严重性。由于松山日军据点火力牢牢控制着滇缅公路，国军的粮食、弹药等物质运不进来，如此久拖下去，前线的供应会发生危机。于是，他给71军的两名师长下了死命令：务必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把松山攻下来，不许后退半步，否则军法从事！

可是，至6月中旬，雨季来临，怒江地区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泥泞不堪。形势对远征军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民夫、骡马无法通过山间小路运输，飞机也无法空投，前线大军挣扎在战火与泥泞之中。他们没有食品，没有药品，饥肠辘辘，只好到处找野菜充饥。伤病员接二连三倒下去，永远起不来，惨叫声、咒骂声，充耳不绝……其悲惨凄苦之状，让整个前线局面濒临崩溃边沿。

幸亏大雨没有一直落下去，至7月，根据战场形势，卫立煌及时调整部署，他把攻击松山的任务移交给了第八军。

少尉所在的第八军，就是在这个危难关头，由惠通桥进入松山的。

无疑，松山成为了怒江战场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日本人死死困守它，它能阻碍中国战场的后勤保障，中国人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它，可保证滇缅公路的畅通无阻。它是中日军队拼死争夺的焦点。

谈到这支攻击部队，少尉清醒地记得自己最先的投军历史。16岁那年，他们几个伙伴怀揣“能吃饱饭”的梦想，在湖南浏阳从军，他们的部队原来叫湖南保安荣誉团，后来几支部队整编，成为国军第八军荣誉第一师。

第八军军长何绍周，是何应钦的亲侄儿，黄埔一期毕业生。曾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参加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宜昌会战、第二次长沙会战、浙赣会战等诸多战役，战功卓著。副军长李弥将军也不是无名之辈，他是云南腾冲人，黄埔四期毕业。年，参加过广西昆仑关战役。原为第八军荣誉第一师师长，松山战役开始前升任该军副军长。少尉亲见李弥军长在战场上指挥作战，整个人被打得衣衫褴褛、满脸乌黑，此为后话。

7月5日，第八军上阵伊始，首先依旧是炮火轰击，之后所辖三个师从四个方向轮番进击。是日天上大雨倾盆，地上火舌喷吐，天地间安宁不能，血水、雨水在阵地上流淌，战场一片混乱，惨不忍睹。国军士兵们既要攀登，又要出击，还要躲避暗中的火力，他们不是被击中倒下，便是被赶得连连后退，李弥在望远镜里看得眼睛都冒出火来。

他又一次组织一个尖兵团主攻，从师长到排长，一律降一级带兵上阵……结果还是一样，第八军士兵的尸体布满了松山山麓。

至8月底，依然无果。战场情况紧急。据说，卫立煌在电话里命令何绍周，限他两周内拿下松山。何绍周在电话里回答卫，松山攻不下，并说：“长官，先把我枪毙，另找人来攻松山吧！”卫说：“不用急躁，不服从命令，当然枪毙。”何的亲信告诉何，在阵地前，不要依恃“老虎皮”，卫长官敢作敢为，说到做到。何这才急起来。

又一夜，李弥命令荣誉第一师派作战能力强的两个连趁黑摸上松山，去侦察，必要时，捣毁敌军指挥部。到黎明时分，从山上下来的只有两名伤员。伤员讲述了山上敌军火力的状况，说敌人火力交叉，在暗处，又猛烈，让人无处可藏。

李弥遥望着松山，想着饮恨而亡的荣誉一师的兄弟，牙关恨得嘎嘎响。第二天，李弥与美国顾问协商，又调来美国飞机，还有多门大炮，把整个松山大小山头像耕田一样，又轮番轰炸了一天，整个山头都被犁了一个遍，呈现在视野里的只有一片焦土。

轰炸再进攻，进攻后又轰炸，如此反复，松山山上除了丢下数千具第八军将士的尸体以外，日军毫发未损，他们掩蔽的坚固的工事依然磐石一般，还是坚固在那里。

关于松山上面日军工事的构筑情况，我在听少尉讲述过之后，为此专门跑了一趟图书馆，查阅了相关资料。其中一本《抗战滇西战事篇》，是这样描述其工事的：

“敌垒主体之构筑，大都分为上中下三层，上作射击与观察，中作寝室和射击，下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堡垒上掩盖圆径二十至七十公分之木柱，排列成行，积四、五层，上铺三公厘厚之钢板数层，积土厚逾一公尺。堡垒出地面之四周，安置盛满石头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复加钢板，桶外被土，故榴弹重炮直接命中亦不能破坏，内部所受之震荡甚微……”

“堡垒之交通，纵横交错，更掘暗壕以通堡垒之坑道掩蔽部，并埋设地底电缆，架设无线电话……供电，饮水，以及其他卫生设备，皆甚完善。储存之粮秣弹药，尤为丰裕，足供持久固守……”

这就是日军坚固的松山工事的介绍。如此，他们自己曾做实验，无论从空中、地面怎样扔炸弹和炮击，都毫发不损。所以国军奈何不了它们。即使有幸冲上去的国军战士，最后也都成了日本人的活靶子。

“一场战斗下来，每个团的战斗人员所剩无几，几乎全部打完了。”少尉描述说，人死在战场上也没法埋，士兵经过都会有蛆往身上爬……他说，战士们都是踩着战友的尸体往上冲的。

少尉说，部队无法去收尸，因为敌人的子弹好像长了眼睛，国军走到哪，他们的子弹就跟到哪。阵地上尸体堆积如山啊，有时，尸体就充当了后续部队前进的掩体。每当炮轰的时候，那些胳膊、大腿呀，就被炮火冲上了半空，一个字，那才叫“惨”！

他说，一天早晨，他们团一个连队接到攻击命令。出发

前，大锅里的早饭怎么煮也煮不熟。连长对士兵们说：“也许今天就是我们分别的日子……”果然，正午时分，整个连队回来的，只有3个人。

李弥率领参谋人员和美国顾问督战数天后，终于决定停止进攻。他说，争山头没有用，只有一个一个拔掉据点、消灭敌人才有用。

还是美国军事顾问提出了攻击堡垒的办法。他们从美国国内航空运来了一种新式武器：火焰枪。火焰枪成为了日军的克星。国军一旦发现暗堡的位置，在相互火力的掩护下，就用火焰枪朝地堡口喷射，地堡里经常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如此一个一个拔毒牙，逐渐清除，渐渐地朝主峰推进。

少尉他们这支冲锋队担任的是最后攻击主峰、扫除残敌的任务。孰料，这又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主峰不仅高高耸峙，上面的子弹和手榴弹时刻倾泻着，让人近不得边，而且四周还有10多个互为犄角之势的小山丘火力点交错封锁着。国军又是一筹莫展。

一位师长献策李弥，可以挖地道。李弥与顾问团商量，觉得这办法好，就决定采用挖地道爆破法。于是，工兵昼夜奋战挖地道，地道通向暗堡下面之后，再横向挖了两间炸药室，炸药也是美国制造的，有箱，每箱重25公斤。

少尉说，后来据一个挖地道的战友讲，日本鬼子好似察觉了他们在下面挖得响，炸药有可能还没有完全装完，就提前引爆了，是怕鬼子知道国军意图后离开地堡而炸不着。

事实上，在松山山头坍塌下去之后，确有一部分残敌没有被炸死。少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受伤的。

少尉一边扫射一边冲锋，刚抵达山头，从他的侧面打来一梭子弹，打得他一栽，他尝试站起来，却站不起，他把头扭过来，一看右腿小腿肚，血流汩汩，一片模糊，痛得他哇哇怪叫起来，叫声还未停，前面轰隆一响又炸开了，他把头一偏，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他的右脸颊上，他更加受不了了，痛的眼冒金星，只觉得眼前一片晕乎。

他被抬下山时，松山战役已经结束了。松山之战，在当代世界军事史上书写了极为惨烈的一笔。是役国军伤亡多人，中日伤亡比例是15:1，他有幸活了下来。

少尉在半昏迷状态之下被抬下松山，送去治疗。

怒江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蜿蜒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蒙眬中，少尉看见了国军的大炮排列在公路两侧，大炮威武挺拔，昂首屹立，似乎在瞭望着远方，由于松山的日军已被肃清，大炮脱去了原来的伪装。看到这情景，少尉心头舒坦多了。在山脚下的公路上，等着过江的担架如长龙一样，一架挨一架，排了几公里长。有的重伤号，没等过江就咽了气。少尉说，像他这样的轻伤号，也不少。他们都是当地百姓组织的民夫抬过江去的。

医院，英俊挺拔的少尉邂逅了一位年轻姑娘。医院的志愿者，少尉在治疗过程中，他们渐渐产生了感情。于是，一曲浪漫而忧伤的相恋爱歌开始了。

姑娘姓李，是当地一位商铺老板的千金小姐，中学毕业后，帮助父亲打理生意。当遍地战火燃烧起来的时候，姑娘毅然加入了抗战行列，在父亲的支持下，医院，帮助救治和护理伤员。她学会了包扎伤口，医院烧水、做饭、洗绷带等。

少尉回忆，自己的伤口还是李姑娘用药水清洗的。姑娘告诉他，幸好那块弹片只是嵌在肉里，没有伤到颧骨。姑娘还开了少尉的玩笑：“你脸皮真厚，脸颊肉也厚，所以你很幸运。”

他小腿肚上的伤也不是很严重。两颗子弹是从肌肉里穿过去的，没有伤到筋骨。

医院的伙食蛮好，毕竟国际援华物资通过滇缅公路在源源不断运来。少尉他们吃的是黄豆、西红柿、牛肉罐头等食品，只是吃长久了有点难于下咽，李姑娘就到野外给少尉采些野葱等野菜来，把它们放到黄豆或牛肉里，重新烧一下，这样混合吃，少尉胃口大增，身体日渐康复起来。有时，少尉不爱吃干奶酪，她就把它们切成小块，加水煮一下，再放入一些米饭，如此，味道就特别了。

少尉身体快要好时，偶尔去附近的山林里打些野味，李姑娘就把猎物做成美餐，让大家分享。

伤好了，少尉重归部队，他与姑娘洒泪相别。他们相约俟战争结束，共赴秦晋之好。

年1月，荣誉第一师在淮海战场被华东野战军包围，这支抗日劲旅从此湮灭。少尉在合围前夕，寻了一个机会，他开了小差，溜了。

他没有回家，径奔滇西而去。舟车辗转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他们携手回到了少尉的故乡湖南益阳。

后来的故事是少尉的后任妻子告诉我的。

她说：“那女人的照片，我见过，卷头发，瓜子脸，穿一套腊梅装（旗袍），长的蛮客气（漂亮）……”

她接着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八、九年，生育了一个女孩，那女人离家回云南时，女孩已有七、八岁了。是怪家娘（公婆）把儿媳妇怪走的，说她干不得农活，又不生儿子……”

据介绍，少尉是有名的孝子，他夹在娘和妻子中间作不得声，他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尴尬……一气之下，他妻子说要带着孩子回老家呆一段时间看看，少尉也无话可说。

走的那天，那女子把亲手织好的毛衣送给丈夫，她刚转过身去，泪水就像决堤了的塘水……走了好远，她还在朝丈夫哭喊：过段时间，你一定要来接我……

没承想，那次分离，长达一生一世，少尉终究未曾去云南，他屈从了他的命运。几年之后，那边也没音讯了。后来有人作介绍，他又迎娶了第二个妻子……

唉！铁石心肠的少尉呀，为何以后再也不去打听、寻找了呢？毕竟和那女子还有亲生骨肉呀！我痛心地追问着面前我唤她叫“婶娘”的少尉后妻。

婶娘说，也不是完全没去打听，分田到户以后，他就拜托他在边防当大校的外甥去寻找过，但是，那镇子已完全变了样，叫那名字的街道也没有了，更找不到当年女人家的店铺了……

原来，爱无止息，有多少个离别的日子，就有多少相思、多少愁苦、多少叹息啊！少尉没坚持找下去，也许少尉只是不想再伤害他如今的妻子。

相爱不能相守，少尉最后带着无限幽怨于年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81岁。那无尽的相思也许会化作一阵清风，向着那遥远的地方飘去……

少尉与我父亲是年龄相当的叔伯兄弟，我唤他叫“午叔”。办午叔丧事的时候，我在他老人家的灵堂墙壁上，张贴了几个斗大的毛笔字：民族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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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万成，网名万哥哥也，福建师大汉语言本科毕业，省中语会和楹联家协会会员，兼任《中学语文园地》《少年文艺》等10余家报刊社特约编辑或通讯员。作品80余万字见于《湖南文学》《百花》《少年文艺》《语文教学与研究》《中学生》《小小说选刊》《少年人生》《课堂内外》《语文天地》《中学语文报》《海口晚报》《文萃报》《益阳日报》等。公费出版《语文智能题选》，自费出版《握住今日的美丽》。参编《教育教改研究文集》《文学社团活动课程概论》。20余篇作品入选《精短文学作品选集》《文坛新人三百家》《湖南年度闪小说精选》《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评导》《作文宝典》《益阳地名漫谈》《益阳旅游导游词》。获国家省市县各级奖项余次，其中《青梅雨》获“培英杯”全国校园文学原创作品大赛一等奖，文学社工作获省优秀指导老师园丁奖。主编县历史文化丛书《历史人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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